“乌达”(Otak)这个名字,从马来语直译便是“脑”。有人戏称它因为制作容易,不费脑筋;也有人觉得那近似脑浆的柔滑质地,才是名称的由来。对外国人而言,光听名字便足以让人迟疑,一个看上去像蒸蛋;又不全是蒸蛋;像鱼饼,又柔软得过分。但对生活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的人来说,乌达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美味,从小吃到大,早已见怪不怪。反倒是离开槟城、马六甲、麻坡之后,想再吃上一口熟悉的滋味,竟变成一件不寻常的事。
心中最初滋味
在走出大马之前,我心中的乌达始终停留在北马娘惹的版本:香蕉叶上是剃刺切块的鲭鱼肉,拌入红葱、辣椒、香茅、南姜与大蒜,还必须加上一到二颗全蛋,才能把所有材料调成湿润又黏稠的香料糊(rempah)。石栗(candlenut)剁碎后混入其中,风味聚焦愈发厚实。接著把已在火上烘软的香蕉叶摊开,快速铺上一片假蒟叶(Daun Kaduk)把香料糊摆在中央,趁著还没有往外溢,手腕一翻,利落地折成娘惹专属、像托特包般的小包。
小时候我常在旁看得目不转睛,心里赞叹娘惹们的手艺细腻又俐落。自己想学却总是手拙,屡试屡败,只好心安理得做个被喂养的小孩。
一掀开蒸笼,热气立刻散发柑橘调的卡菲莱姆叶香气,入口鱼肉细嫩、质地软糯,蛋香温润托著香料层次,每一口都鲜明而饱满,那是让人第一次尝试就会深深爱上的味道。
颠沛流离之味
然而,乌达的原乡并不在大马,而是距离新加坡不到二十公里之外、隶属于印尼国土的廖内群岛(Riau Islands)。这片腹地共有三千多座大小岛屿组成,散落在南中国海与纳土纳群岛之间。过去,这里曾因海盗猖獗而令人闻之色变,今日沉睡在海底的大量遭掠夺陶瓷,既是彼时贸易往来频繁的证据,也映照出当地曾经的商旅繁华。正因如此,廖内群岛后来纳入以海洋贸易崛起的三佛齐(Srivijaya)帝国,也就不足为奇。鼎盛时期,三佛齐的势力跨越泰国南部的猜雅(Chaiya),延伸至西苏门答腊与爪哇本岛,海上交流带来无数物产与食物的流动,乌达也在这条路径中被带入各地。
廖内群岛虽然物产丰饶,命运却始终多舛,岛上盛产香料和锡矿,自古便成为西方势力眼中的战略宝地。16世纪马六甲被葡萄牙占领后,荷兰人与英国人亦相继踏足岛屿,争夺控制权。面对局势丕变,廖内群岛逐渐向当时的柔佛王朝(Johor)靠拢,但仍无力抵挡殖民势力的进逼。这段动荡岁月中,居住在锡江(Makasar)的武吉斯人(Bugis)和人称“海上吉普赛人”的海人(orang laut)——被迫离开祖居之地。他们带著仅有的家当,乘著木筏四散迁移,沿河岸与海湾处落脚,以捕捞维生的生活方式得以延续。
正是在这样的海上流离与迁徙之中,乌达成为他们日常饮食里自然衍生的一道手路菜:以随手可得的海鲜入料,混合当地香料,包裹、蒸煮,一份在浪间漂泊的滋味,悄悄在群岛各处扎下根。十五世纪,三佛齐被马六甲王朝取代,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纷纷转向马六甲经商,族群混居、联姻频繁,乌达被再度演绎、转化。自暹罗之手、娘惹族群、爪哇人,以及南来的华人移民,用自己可接受的方式回应同一道料理,使乌达在不同文化之间绽放出多种版本的生命力。
跨海流动下的风味
乌达的风味核心由四部分组成:海鲜、新鲜香料、全蛋与椰奶。这套味觉结构自廖内群岛发轫后,至今在柔佛麻坡版本中仍未有太大改变。然而,一旦迁徙到马六甲的娘惹家庭,乌达便呈现另一番气质──辣度降低、水嫩度提高,我想这多少因应华人夫婿的口味偏好。此外,娘惹选用香蕉叶作为包材,看似雅致,实则提高了制作难度,却也更能体现她们对自身手艺的自信与讲究。
马来半岛南下麻坡,乌达延续廖内群岛作法,使用生长在热带沼泽和潮间带的亚答棕榈叶,削成细长扁平,形似古代臣子上奏时的笏板,当地人填入变化多端馅料──从小苏东到一整尾鲜虾,甚至有加入鱼骨、鱼眼增添风味的大人版,包裹后以牙签固定两端,再置于炭火上反复烧烤,相比之下,娘惹版乌达宛如大家闺秀,解下托特包最外层腰带,轻轻掀开香蕉叶,水嫩鲜艳,而廖内版本则是小家碧玉、平易近人,多以点心或零食的姿态出现,是日常生活中最贴近家的味道。
乌达自印尼群岛东边流转而来,经马来半岛的转译而有崭新面貌,它始终在流动、激荡之中,从未停歇。每一次跨越海域与文化的旅程,都是一次味道的再创造,也让这道传统料理持续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