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亚沙千古庙前展示甲必丹盛明利使用的宝剑复制品。左二为森华堂主席黄俊棠,左三森华人文史馆馆长陈嵩杰,右千古庙主席黄振菖,左千古庙副总务廖锦森。

神打,是乩童通过仪式召唤神灵附体,表演刀枪不入或淋滚油等高难度动作;仙四师爷,则是在中马一带昔日矿区香火颇为鼎盛的神庙,尤以甲必丹叶亚来建设的吉隆坡仙四师爷宫为最。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说来话长,且先从森美兰甲必丹盛明利细说从头。

19世纪马来半岛三场大规模的锡矿权争夺战,1860年森美兰是最早爆发的冲突,比1862年至1873年的拉律战争(Larut,今太平),或1867年至1874年的雪兰莪战争犹早几年。芙蓉双溪乌绒(Sungei Ujong)首任华民甲必丹盛明利(又名盛大安)即在森美兰这场冲突中遇害,死后被华民神化为仙四师爷,被视为矿工之守护神,矿区遂纷纷跟随设立分庙,一时香火鼎盛无比。

说到矿争,年轻一辈比较熟悉的名字,是拉律的郑景贵与吉隆坡的叶亚来,森美兰的盛明利反而外州人不甚知晓,实则盛明利与郑景贵、叶亚来皆为海山党的帮会大佬。根据记载,盛明利是广东惠州惠城(惠府)人,1850年28岁始南来马六甲,协助陈玉发经营锡米生意,五年后北上芙蓉亚沙(Rasah)开发锡矿,因曾排解当地矿场纷争广结人缘,遂被推举为当地华民甲必丹。

1860年,在双溪乌绒爆发的冲突中,两位土侯争夺锡米税及保护费,当地华工亦分成海山、义兴两个集团对抗,海山党以盛明利为首,然而由于军火筹备不足,战事失利,盛明利在撤退时,不幸遇上敌对土侯人马,被擒获斩首,时年38岁,遇害地点邻近今千古庙。传说中,盛明利遇害时,流出白色血液,一时衍为神话。双溪乌绒矿争历时数个月,据述有6000多名华民被杀。

盛明利遗体由其属下大将叶亚来运送至马六甲武吉士木阁(Bukit Sebukor)安葬,1984年再迁葬至雪兰莪士毛月(Semenyih)广东义山。迁葬时,发现盛明利骨骼巨大,有人估计他至少六尺高,然而没有发现盛明利的头骨,说明盛明利遇害时确实身首异处。

最初把盛明利神化的是芙蓉亚沙的千古庙,成立于盛明利遇害后一年也即1861年,至今仍被视为仙四师爷庙的祖庙,不过也有称最早的仙四师爷庙立于马六甲,即靖巷( Cheng,旧称靖港)的广福庙和胜宫,离盛明利首次安葬地点仅仅数公里。时隔160年后的今天,盛明利成神后犹留下谜团未解,至关键为何有些神庙祭祀四师爷(或泗师爷),有些同时祭祀四师爷与仙师爷,有些又统称为仙四师爷,有些甚至还有三师爷,引起一尊神明或两尊神明之议?

1950年代吉隆坡仙四师爷宫的銮游,乩童坐在轿子上手持宝剑游神。洋人传教士把乩童(sen ta)误译成“师爷”?
1950年代吉隆坡仙四师爷宫的銮游,乩童坐在轿子上手持宝剑游神。洋人传教士把乩童(sen ta)误译成“师爷”?

最早记述仙四师爷的应该是法国传教士Charles Lestienne,1893年他发表的Si Sen Ta: A Chinese Apotheosis,讲述了"一位华人被神化的事迹",文中所指华人明显是盛明利,问题Si Sen Ta是指谁呢?根据这位传教士,奇异的事发生了:据说死者(盛明利)的魂灵进入了一位华民之身,说"从今以后,不可再称他为甲必丹,而要尊称他为 Si Sen Ta。Lestienne并解说, Si是四,Sen 意为神,Ta 意为头衔或荣誉,而Sen Ta,若是指灵体,则相当于马来语的 Kramat(灵体)一词。

Lestienne特地描述了"神灵附体"的情况:"若要向神祇请示,就必须找上Thung Ceh。即神灵附体的媒介,通常以"暂时附身"的方式出现。这种状态的特征,是他进入麻木状态,对痛苦毫无反应。例如,当香点燃时,他能赤手拿起而不觉得灼痛。若他要进入这种附身(Kong Thung)的状态,他会接受私人邀请,收取50仙的小费。然后他会被庙中两名熟手在神前催眠,他们从蜡像上取下金箔和银箔,贴在他头上。他双手放在膝盖之间,猛烈地摇动,随后,他会稍稍前倾,静候灵体的进入。一旦神灵降临,他便会发出一声怪叫,像婴儿的啼哭一般。"

Lestienne没有提及,文中的英译中文源自什么华民方言,不过S. M. Middlebrook撰写的Yap Ah Loy (1837-1885),明确指出Sen Ta是客家话的音译,写成汉字则成Hsien Sze Si Yeu,并附上汉字"仙四师爷"。如此说来其他英译中文词汇也该是客家话了,神灵附体的媒介Thung Ceh应为"童乩",亦称乩童,而神灵附身状态Kong Thung则为"降童",亦称"降神"或"起童"。

Middlebrook文稿写于二战前,日侵时期不幸身亡,由J. M. Gullick 等整理完毕后在1951年发表。

看似Lestienne与Middlebrook所说之Sen Ta即乩童。Lestienne目睹过一次年度大游神的情景:乩童穿著一件不整洁的红袍,按照惯例坐在祭坛前,周围有助手陪同,突然乩童猛地将双手从额头移开,开始在座椅上扭动身躯,同时发出猫头鹰般的嚎叫。观众目不转睛盯著他与那些穿著华丽长袍的随行者,乩童则高声喊道:"Sen Ta!Sen Ta!"

对于Sen Ta是谁之说,2005年美国学者Sharon A. Carstens,以中文标记Si Sen Ta为"四神大",并指这一称号源自马六甲另一座神庙供奉的Thai Sen Ta,并以中文标记为"太神大";2016年文史工作者李成金推论,Si Sen Ta"该是笔误把Ya写成Ta,以此类推,Thai Sen Ta是指大仙爷,Si Sen Ta则是四仙爷"。

千古庙旧称四师爷庙,现全称为“ 仙四师爷千古庙” ,但庙里主祀一尊神明即四师爷,廖锦森所持符菉则标记仙泗师爷。
千古庙旧称四师爷庙,现全称为“ 仙四师爷千古庙” ,但庙里主祀一尊神明即四师爷,廖锦森所持符菉则标记仙泗师爷。

不过,这方面笔者另有看法,若Sen Ta确是客家话音译,似乎最能对应的就是"神打"了。客家话"神"发音为sen或sin,"打"则为da。显然,不论Lestienne还是Middlebrook,他们英译的客家话Sen Ta很可能即为乩童,至玩味是,粤语、客家话亦把乩童俗称为"神打"。清末的义和团事变,自诩能靠所谓"刀枪不入"的神打;1975年香港电影《神打》,亦描述请神上身的"神打"奇功。

可是,神打也好,乩童也罢,怎会与"师爷"扯上关系?原来,在 19 世纪殖民书写中,中文人名、神名常被拼成多种形式,如Shen-ta / Shenta / Shin-ta / Shinta / Shen-tae / Sin-ta 等多种变体。实则,在中文语境中它更接近"神打/乩童/通灵者"的意思,而非正式汉语人名;欧洲人写作时常把方言称呼音译进英文,且无统一拼法。

19 世纪的的殖民官员,常将甲必丹的乩童( sen ta)误译成Shih Yeh ,即"师爷"。实际上,殖民官员眼中的"师爷"并非只是幕僚,也包括乩童。比方总参政司瑞天咸(Frank Swettenham),便曾描述甲必丹身边幕僚,同时也兼任祭祀的灵媒。殖民官员因语言与文化隔阂,将宗教角色与行政角色混为一谈,很可能使扶乩、附体的乩童被记录为 secretaries或 advisers , 而在后来的传述或翻译中,这些身份便混淆为Shih-Yeh(师爷),形成功能与称呼的错位。

吉隆坡仙四师爷宫保存两顶神轿,其一刻有1893 年铭文,确证清末就有出銮游神装备。庙方文物页明确写到:出巡时有"乩童(spirit medium)坐在神轿上入神,持剑随行"。这类描述把"神(师爷)"与"媒介(乩童)"放在同一现场叙述中。外语作者若不分"神名"与"人职",很容易把神轿上的乩童直接叫作"(仙四)师爷"。

关于一尊或两尊神明之议,有人根据Lestienne之说,认定四师爷即盛明利,而仙师爷另有其人,资深学人李业霖则相信仙师爷是盛明利,四师爷为叶亚来挚友叶四。实则芙蓉亚沙千古庙最初的牌坊即"四师爷庙",至今千古庙内仅有一座四师爷神位,庙祝告知千古庙主祀神像为四师爷,但吉隆坡仙四师爷宫、士毛月仙四师爷宫等皆有两尊神明,右为仙师爷,左为四师爷。

李业霖指出仙四师爷是两位神灵的合称,但也有学人认为两尊神明之立,或与团结曾经敌对的惠州客家人与嘉应客家人有关。资深文史工作者刘崇汉曾提出,符菉上的"仙四师爷"名号,是否间接说明仙四师爷是一人称号而非二人合称?笔者亦倾向于仙四师爷应为一尊神明,因为依据民间信仰,符菉是神明的权印或法印,而且一种符菉只对应一尊神明,从千古庙与士毛月仙四师爷宫的符菉,标记"仙泗师爷"或"仙四师爷"似乎提供了答案?仙四师爷这些、那些谜团,或许只能留待后人进一步考证了。

士毛月仙四师爷宫仙师爷、四师爷并列,仙四师爷宫文书曾庆手持早年的符菉木刻。
士毛月仙四师爷宫仙师爷、四师爷并列,仙四师爷宫文书曾庆手持早年的符菉木刻。


 

雷子健

资深前报人,已出版历史纪实《谁杀了钦差大臣》、《谁救了手雷女郎》,以及地方小史《爱新村:雪州华人新村的美丽与哀愁》、《爱渔村:地图上失落的 海平线》等十多本作品,本专栏亦已结集为《地名采风录:一方水土一段古》。

热门新闻

阅读全文

【新加坡大选】行动党蝉联执政 工人党政治版图扩大

阅读全文

烧烤摊违反行管令 老板顾客全被对付

阅读全文
档案照

哈萨克爆发不明肺炎 致死率远高于新冠病毒

阅读全文

CNN记者讲述北京防疫 女主播惊讶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