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龙应台有一本书,叫《面对大海的时候》。
大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样的景象?
在马来西亚,对于西马人来说,大海的另一边,是东马;对于东马人来说,大海的另一边,是西马。
——
十几岁,我在家乡东马的一个小城市生活。
那个年代,互联网还没普及,社会信息还不对称,获取资讯存在不少困难。在东马小城市生活,能如何获取来自“外面的世界”的信息?
——报章上的国际版新闻、国际资讯、西马新闻、西马资讯……这些信息很有限,于是我去书上找——
看到台湾作家林海音小说《城南旧事》里的北京胡同、台湾散文名家张晓风散文集里的阳明山和苏州的枫桥、台湾作家刘墉书里的台北和纽约、台湾作家三毛书里的撒哈拉沙漠、唐代诗人白居易词里的杭州,以及一本园林图集里的苏州园林……
读了刘墉的几本书后,我写了一封信寄给他。不久后,竟然收到刘墉从美国纽约寄来的回信和他赠送的一张印制画卡(画卡上是他画的水墨画)。信里的字龙飞凤舞,非常漂亮。
——那是15岁的我第一次向“外面的世界”伸出手,然后发现原来“外面的世界”也会给我回应。
“这个‘我’,这个‘心底的深处’又在哪里?它不是肉,不是骨;它不是思想,不是意识——聪明的人们都是如此讲的。那么,它究竟在哪里呢?”
——这是德国作家赫尔曼·赫塞在他的代表作《流浪者之歌》(亦译《悉达多》)里写的一段话。
在东马小城市里,如果想追问人类最深的问题: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往哪里去?”
恐怕是很难找到答案的。
为了寻找答案,几年后,我“飞”出去了。“飞”过南中国海,“飞”到大海的另一边——西马。
——
2001年,初到西马。
不久后,刚好遇上台湾歌手齐豫来西马,担任“饥饿30”生活营的爱心大使。
齐豫抵达生活营现场、从车上走下来时,我有一些好奇和激动——她就是我15岁时在东马家乡小城听她的卡带、听她唱《Vincent》的齐豫。她走到我的附近,我和她只隔几步之遥,我忍不住观察她。齐豫很高,气质安静,著装和长发造型都很特别,浑身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艺术气息。
那段时间,我发现,西马和东马有一个很大的不同:
在西马,更容易接触到国内外歌手、艺术家、作家、学者、知识分子……因为他们来马来西亚进行活动或演讲时,地点通常会在西马大城市,而较少到东马。相比之下,西马比东马拥有更多文化资源、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源。
2003年,台湾作家龙应台来西马演讲。我特地乘车前往演讲地点。
看到龙应台在主办单位人员的陪同下走上台,像是她从自己的著作《野火集》《百年思索》《女子与小人》里活生生地走出来。我和多数西马人一起坐在偌大的礼堂里,听质疑权威、反抗权威、拒绝被规训、拒绝被驯化、常常在文章里“掀桌子”的龙应台,讲文化、文明、思想、自由、社会……我好不容易从东马小城市“飞”出来,然后才能有机会和很多西马人坐在一起,听许多人心中的文化偶像龙应台演讲。
台湾歌手罗大佑有一首很经典的歌:《亚细亚的孤儿》。这首歌充满历史感、厚重感、沧桑感、时代感、失落感、迷茫感的歌词和曲调,由罗大佑克制、压抑、沉著的歌声唱出了几代人的忧伤和彷徨。
——其实我们东马,何尝不是另一种“亚细亚的孤儿”?
严格说起来,我们东马更像是“马来西亚的孤儿”——
我们没有被抛弃,但常常被忘记。很多时候,对东马人来说,全国几乎等于西马;报章上的“全国版新闻”多半等于“西马新闻”;许多国内外歌手、艺术家、作家、学者、知识分子来马来西亚进行活动或演讲,也几乎都只到西马。
但有什么办法呢?东马和西马隔著茫茫大海,这片海也成了一道天然屏障,把东马和西马之间的很多东西都隔绝起来了。在地理位置上,西马属于“中心”,东马属于“边缘”。
社会学和文化研究里,有一个非常经典的概念:“中心–边缘理论”。
学界里有一个经典比喻:把一块石头丢进水面:
“中心”的涟漪很小,但越向外涟漪越大、越广、越有张力。
——意思是:“边缘”往往爆发力比“中心”大;“边缘”往往看得更远,因为他们必须努力突破;“边缘”产生的冲击,有时会反过来震撼“中心”。
——因此,一直以来,都有许许多多的东马人,不断渴望“中心”,进而接近“中心”,前往“中心”,甚至成为“中心”。
许多东马人,到了“中心”后,不会选择回到“边缘”。因为“中心”的机会更多、视野更大、世界更开阔。然而,自由的背后,也意味著有所牺牲——长期离乡背井,生于斯,长于斯的东马家乡,成了自己心中斩不断的乡愁。
对于东马来说,人才长期外流到西马,是一大隐痛;而对于外流到西马的东马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伤?
试设想一个场景:
一个来自东马的孩子,为了追求理想,前往西马,从“花果飘零”逐渐变成“落地生根”,自己的“远方”成了自己孩子的“起点”。某天,孩子问妈妈:
“妈妈,你的家乡在哪里?”
妈妈轻声说:“在海的另一边——东马。”
孩子说:“好远啊。”
孩子永远无法切实地理解妈妈心中的乡愁,因为孩子在西马出生、长大,是西马人,而妈妈永远是东马人。
——
对于我们许多东马人来说,也许我们的家乡未必繁荣,但多数人对自己的家乡,总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执念。可能就像歌曲《故乡的云》里的歌词那样:
“……那故乡的风 和故乡的云
为我抹去创痕……”
——因为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能抹去我们常年在外漂泊的疲惫。
对于“飞”出去的东马孩子来说,大海的那一边,有风景;大海的这一边,有自己。
走得越远,似乎越能接近: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往哪里去?”
此“哲学三问”的答案那么一点点。
而所有“亚细亚的孤儿”,最终都会明白——
原来家乡不是我们出发的地方,而是我们终有一天会理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