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我便困顿于那甜蜜的陷阱。

我想,是那四四方方的字趁我学写字贪玩而不注意的时候伸出了一撇、一捺把我勾住绊倒了。我不知道当初它给我种下了那么一颗会发芽的种子。繁华烟云,那么一勾,便是20年的时光。

当我恍惚回神,我已在那常起风的岛屿的路上。

在我还小,小得我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是只鹿的时候,老师相中我,问我:“去试试看图讲故事比赛?”老师很和蔼,她总是鼓励。我去了。我站在台上,一只腿哆嗦、一只腿硬撑——要撑过那么多台下陌生的目光。可我不运动啊,再开口的瞬间,我说了句谢谢,拖著僵硬的腿仓皇下台,如此狼狈。那是第一次踏上了岛屿。

之后的那些日子中,我偶尔会回去看看,如在硬笔书法比赛还是作文比赛那段胜利的时光中。看看只有这座独岛才有的文字方块,那是多么独特而神秘的物种。与它打交道,与它交谈,后来更多时候,我爱以笔行之,而不是言语。那时候不懂事,总喜欢用笔去戳戳它们,看它们有什么反应:会不会被激怒?它们为什么长得那么奇怪?它们会不会因为受伤而萎缩…我总想试探它们的底限。

大概那个时候,藏掖在我身上的种子已经悄然发芽,而我未曾发觉,我只是觉得文字很好玩。岛屿的阳光,总是强烈而温暖。

后来我长成幼鹿,我学会了敬畏二字。我开始懂得敬畏那些在岛屿上漂浮于空中的每一个文字方块。那时候我在岛上的时间渐渐多了,便感染上了岛屿的习气。刨木,然后燃起熊熊火焰,醉里挑灯看剑,看那些文字是怎么生活的、是怎么学习吐纳的——我相信它们一定有自然法则下的生活作息。后来,因为老师常常给我的作文打了高分,我走得更深入了,那葱郁而神秘的深林区。

那是我以前就不曾想过的禁区。像三八线。我手握著笔,穿梭在茂密而高耸的茅草中,寻找我陌生的文字方块,那些岛屿上的生活区所没有的。它们因为陌生而显得如此美丽。它们凶猛而不失灵性。当我找到它们时,常常,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们带回生活的区域、带回我那需要被填满的作文中。可我好像错了,我没有想到它们是如此抗拒,抗拒我给它们带来的新生活。那是我第一次在岛屿弹奏的第一首驯兽曲——挫败而困难。当然,这些奇异的文字方块足以惊艳老师,可我暗地涔涔,那只是赶鸭子上架而已。那几年,我成了文字的拓荒者。

后来我越来越理解,文字是无法驯化的。 每一个文字方块都是独特的,它们有著自己的习性,有适合自己被安放的位子。你要去接触它们、熟悉它们,和它们成为好朋友——它们是神祇遗留下来最后的礼物。也因为无法驯化,因此它们不适合被豢养。需要的时候,以笔力遥唤召请来帮忙,待写作结束,万物回归本位,互相敬畏、互不拖欠。那时候高中已经毕业,学院生涯业已过半,我俨然茁壮成一只少年鹿。我开始学习骑风术。

听说,那算早的了。19岁。迷信的人眼里,要忌讳的岁数。

我开始在岛屿的上空,骑风而行。我与漂浮于空中的文字,一同追逐嬉戏,玩著一种古老的游戏——诗歌。像是拼接完成后,文字会闪烁无垠,在夜空中,繁星如织。而我首次感受到风的温暖,大抵是与那只海鸥齐飞的时候,在海平面不到几米处,我们如此对望。那天收到简讯,我清楚记得,是月圆的八月十五,晚餐堵车的路上,我的四肢差点就堕入那深海般的惊恐。我依然持续的,骑风而行。

可我是回不去了。少年鹿已忘了回头的路——那位少年理科生闯入了岛屿上他未曾踏入的最后一个禁区,一个由文字堆砌起的中国文学区。他似乎再也离不开岛了,因为耽溺之故。不如,迁入岛屿,做一辈子的文字僧,以鹿之名。

我想,世上最多棱角的字,大概是汉字。而生活亦如,棱角甚多。我万万没有想到,文字方块会绊倒我,于这甜蜜的陷阱,令人深陷囹圄。而这个计谋,或许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后来我终于发现了种子的存在,在它勃然成树之时。岛屿上的少年鹿,是长不出鹿角的,他头上顶著的,是诗的枝节——那种子的成熟期。

正如我述,当我恍惚回神,我已在那常起风的岛屿的路上。是的。是的。

后来的事怎么样了?就如你们看到这里,那鹿,还在岛屿上呢。

郑田靖

北马大山脚人,96年生。曾获海鸥青年文学奖、全国大专文学奖、依大文学奖、拉大文学奖、游川短诗奖等奖项。作品亦被收录于《母音阶——大山脚作家文学作品选集1957-2016》(2017)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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