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作为海的使命,就是不断地吞没一切而已。它必须包容一场暴风雨片刻降临,包容整片无风带的静谧与死寂,将这些庞大的事情都吞咽进深深的身子里,不发一语。因为作为海的使命,就是懂得吞没一切而已。

有过那么一段很长的日子,我允许自己像一面深沉的海那样,存在著。常常处心积虑地酝酿坏天气,但其实满怀心事也无处搁置,于是便是把漫天水云无止尽地,深深地吞咽进体内,因为那时候不舍得让你淋到任何一滴,有关我的雨。

我还记得说,你是一个害怕淋雨的人。

毕业前夕,我买了一张飞到台北的机票。一个人收拾好行李,计划好行程,从来没有出国的经验,却还是决定了要一个人去旅行,不跟谁做伴。甚至不顾身边的人阻止,还是一意孤行,为什么要那样呢?当然这是截至今天还无法整理出答案来的问题,究竟作为22岁的少年那年,为什么非要独自一个人出国呢?

我说不准一个答案来,可是我知道我的身体非常饥渴,需要一个人跑出去,远离所有熟悉的人和事物,刻意地孤立22岁的自己,像是要测试或印证一些说不出来的事情。

在台北,我花很多的时间在走路,踏踏实实地一步一步,走在陌生的城市里,途径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规矩地停在红绿灯前。早上出门的时候明明是带著期待和计划走的,怎么一入夜就会如此茫然无措呢。很多时候不经意一走就从一个捷运站走到下一个捷运站,茫然地走在这发光的城市里,更是凸显出自己的黯淡、渺小与软弱。

那时身边没有人可以说话,城里各种发光体不断提醒,我的出现是一场荒诞的错置,那一整个星期我几乎每天都走很远很远的路,走得我觉得精疲力尽,双腿发软,也始终不发一语,有时候夜里自己一个人走著走著,在越来越沉默的城市里会不自觉地流下无来由的泪水,我想我要寻找的正正是这些,是那些在日常喧闹里寻找不到的,边缘情绪。

那些因太擅长于吞没以致它深沉地滞留在体内,长久不经日光曝晒的情绪,等时间一长,它们就会如青苔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长成。据说,作为海的使命,就是不断地吞没一切而已。可是它跟我说,即使吞没了这么多这么多,它还是非常地,非常地孤独。

台北的夏天很热,充斥著各种捷运通道催促人们移动的声响。游走在庞大建筑物的影子底下,台北市像是一个巨大的钟笼罩著我。我在这巨型的钟内与各式喧哗共处,沉默却出奇地在巨响之中吞噬每一个人。

我记得那天淡水海岸的夕阳,涨潮的浪水拍打著海岸线,溅起了浪花,带著攻破围城澎湃的气势,有些浪花死在了岩石与墙上。夕阳已经西下很久很久了,我依然站在那边张望著海岸。那天淡水的夕阳是行程中的最后一站,接下去没有任何的事情要做了,于是我在淡水的海边待了很久。看著对岸的城市、庙宇、街灯逐一亮起来,突然觉得这些缓缓衍生的光与暗,明与灭都是关于生的命题,我们都生逢在明灭的对立之中。

不增不减,一明一灭,这世间的事情也许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看破的,你说是吗?看著海对岸那一端随著夜幕垂临而逐一亮起的灯火,跟我们一起对望过的,大学湖畔的另一头,两者的景色竟有种说不出的相似。那晚湖边的丛离中飞过了一只萤火虫,我们在那边坐到长夜将尽。

以前我以为说,日落让人觉得悲伤,因夕阳无限好,短暂的日夜交替是一整天是最令人感到悲伤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说,原来两个人坐到长夜将尽最终无言以对,看著天黑转蓝,竟会分不清,到底这算是起点还是终点。

我记得那天长夜转蓝后你最后还是说了,想送我回家。我却想拒绝你,想要你就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著我的背影,目送我走过这一条长街。等我走完了,等你再也看不见我的身影了,也许,天就刚好亮了。

此时此刻,那段我们坐在湖前,张望湖面如镜的日子,竟和那涨潮后静止的淡水海面开始重叠。也许世上所有的海都是一样的吧,同样沉默而深沉,毫无情绪的潮汐拍打出无止无尽的永恒,我曾在这片海的深处寻觅到了一些类同之处,然而我分不清楚究竟是海吞没了我,还是我吞没了一面海。

那时看海,觉得这面海跟我一样,酝酿著漫天水云,随时都会降落一盆大雨,连绵不断地让路上的人都难以承受这雨之沉重。可是后来觉得说,也许这海并不是沉默而深沉地吞没一切,并非只是擅长生硬地咀嚼尔后吞咽而已。这酝酿已久的坏天气,也许总是突如其来就大雨倾盆,可是作为一面温柔的海,也许早早就学会如何承接雨水,等待雨后放晴,等待一道四平八稳的好天气,而海要做的只是学会如何承接一切,包括一些年轻时不够历练去包容的情绪。

作为一面海,所吞没的,都会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吞下什么,你就成为什么。

伊藤树

本名美君,毕业于拉曼大学中文系,现为首要媒体电视台记者。来自森美兰芙蓉,一个喜欢收集别人故事的内向者。曾获全国大专文学奖、理华文学奖、全国嘉应散文奖、拉曼大专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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