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难得兴起走出房间吃早餐,走出房间需要勇气,跟走出阴影一样。已有许久没有拖著步伐走长长的路,太阳特别毒辣,恍若在为尘埃滚滚的街路消毒。昨夜微醺,正想点一杯麦当劳红茶解酒,加影街上常年不休的麦当劳却闭起大门进行内部装修,仿彿紧闭的嘴吞下去的语滞的话,那些细小的零件正在胃囊里翻腾。吃不到心想的早餐,真不是美好的一天。

加影街道上很多单身的人,至少是形神分离的,某些肉身正摇摇晃晃走在这头,灵魂却仿彿一件薄旧、潮湿的衣服,还凉在晒衣架彻夜未干忘了收回来。店屋五脚基遍是这样的人,虚浮地游走,与这座市镇一样迳自穿过别人与被别人穿过。而我竟也是其中一个了,成为一条鱼游进鱼群里,就不怕被任何人发现与众不同的一块斑点。

然后不自觉地就游进了这样一间单身嘛嘛克。

老店装潢纯朴,似乎没有多馀的装饰,干净俐落的一间印度嘛嘛克。只是很热,异常地热,仿彿烤炉,走进这里的人都将被烘烤成模样一致的纸杯蛋糕。纸杯蛋糕会膨胀,我们亦是,被各种各样的委屈闷气注进嘴里,却不被允许吐出来。这间嘛嘛克很多年以前来过,那时尚且一行人,在护理训练后某个战战兢兢的午后走进来坐进角落。那时陷进一群人里还没有学会说话,尽管很多年过去了,已经成功从群体里剥解出来,话始终还是说得零零碎碎。

护理练习在加影的圣约翰总行,楼里斑驳,跟这座市镇一样,皆是摇摇欲坠的砖瓦与人事。必须走上一条阴暗的楼梯,走进深深的阴影里,才仿彿抵达光的所在。楼梯是旧式的,梯级与梯级之间的距离较小,容易踏错步,于是亦步亦趋。四周的墙贴上极小块的正方形瓷片,暗蓝暗绿拼得眼花缭乱,龌龊的岁月舔舐过,缝隙间都夹了污渍。楼上的护理室却已装修,挂著明晃晃的白光灯,刷上白皑皑的漆,恍若走近雪里,也是一样的冰冷与阴森。

我曾在里面练习如何替孤独的人包扎伤口,如何替无能为力的人洗身和换衣,于是常常看见这样的人,就会想起以后的自己该怎么办?

看见老去的人,难免心有馀悸,想起那些改变不了的事情,便慨叹年少。母亲老了,每次回家闻见药油味,看她坐在客厅按摩脚。母亲的脚痛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至少从她逐渐变老开始,病痛已是覆水难收。她的青春年华过得丰富,去过遥远的地方,看过远处的人,可是人生越朝尽头走,便仿彿走在削肉机,把一层层外皮削去,再没有剩下什么。母亲白天顾小孩,倒也乐滋滋,晚上小孩回去以后便恍若剩下幽深洞穴,说话也听见回音。我们很少回去,回去也是走进各自的房,似封闭岛屿,隔绝起那么仅馀的关联。而母亲在客厅,听著她的收音机。收音机小巧,应是巴刹中国货,天线拉得很高,似指住天空的一阳指,唯一让母亲与外面连接的事物。

母亲老了,父亲早就走了,她剩下自己一个。我是残忍得不跟她多说,凡事点到即止。于是每次看见母亲便觉得她可怜,看见一个人走在路上的老妇女,恍惚就隐约浮现母亲的身影,那样臃肿,却是渐渐单薄起来。

加影老街上不难看见老得斑驳,并且一个人的人。常常走在街上,某个店门口,就有正在流浪的人。夜间走到麦当劳门口,地上躺著一个印度老人,头睡在拖鞋上,脸便掩了起来。途经他身旁,总是战战兢兢,怕他突然扑过来压我一身,却要装得若无其事。人来来往往,麦当劳到了深夜始终热闹,亮得仿彿光天化日,印度老人却是在不断的眼神袭击下睡著了,睡得多安稳。我不禁在想,他是用了多久的时间让自己成为这样的单身的人?

我始终呆在单身嘛嘛克,刚才点的拉茶终于来了。喝了第一次的姜茶便爱上。天还是很亮,斜对面的印度中年大叔不小心和我对了一眼笑一笑,我也应他以微笑。这里男男女女,都是单身的呢,好像都只剩下一半。多是老人,在这样的市镇度过了大半杯子。嘛嘛克真是个好地方,聚集各种人与故事。下次还真要带伙伴来坐一坐呢。

泛滥

集中的雨淹没一座城
集中的爱使人耽溺

屋顶A说:在你不想淋雨的时候替你撑伞
可我比较适合融在雨里
“那我陪你”
他从来不知道我已是一场雨

雨是泛滥、倾斜
乱七八糟的
怎么有条理去选择降落

屋顶B是木
木的语言粗糙笨拙,他说:
“你停下来,我接住你。”

请原谅我
作为一场雨
那些过多的爱意
始终无法专注
倾泻于某个屋顶

10/7/2018

梁馨元

1999年生于马六甲。曾获游川短诗奖首奖、嘉应散文奖首奖、台湾X19全球华文诗奖、香港青年文学奖等。现为中文系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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