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译《平家物语》,卷首一偈道尽苍凉:“祇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沙罗双树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沧桑”。我见到文中的“沙罗双树”和写著“诸行无常の钟”的古朴铜钟,并非在舍卫国的祇园精舍,也非艺伎漫行的京都祇园。与三千院群聚的寺院群不同,荒僻的寂光院独隐于大原女小径的尽头,人迹邈然。我站在寂光院内垂老的“姬小松”下,《平家物语》的凄凉曲目如落色画卷般幽幽展开。

这棵千年老松已老得无续命之貌。2000年一场大火,它虽侥幸幸存,枝干已折大半,断手指天,心若已死。多情如松,感念主人之寂寥,默然伫立,孤寂一如平德子漂泊的命运。

《平家物语》中的平德子,以寂光院女尼的身份终老。17岁基于政治联姻被父亲平清盛嫁给仅11岁的高仓天皇,生下太子安德天皇。在平氏与源氏的政治斗争中,平家惨败,坛之浦之战为源平之战的最后战役。

在坛之浦,平家众将见大势已去,纷纷投海自尽。平德子之母平时子,抱著年仅八岁的外孙安德天皇,双双投海自尽。平德子亦随投海,被源氏侍从救起,成了俘虏。平德子出家后,隐居寂光院度过残生。

《平家物语》“灌顶卷”写平德子被俘、落发、入居大原到死去的故事。时移事往的好几年后,后白河天皇访寂光院,与平德子论佛家六道。

二人缅怀先帝,思平家之哀,女院(平德子亦名建礼门院德子)潸然泪下,陪侍女官无不泪沾巾。是此“大原御幸”被绘成画卷,成了《平家物语》中精彩的一段。

“怪谈”里的无耳芳一在军行记录为主的《平家物语》中,平德子算是一抹异色,也是平家曲终人散后让人无尽唏嘘的悲剧角色。海外读者初识《平家物语》,多因为小泉八云的“怪谈”系列。这位明治时期归化日本的希腊人,收录日本奇异古怪之事,写成风靡一时的畅销“怪谈”。

“怪谈”有篇“无耳芳一”的故事,与历史上平家的悲剧有很大的关系:盲眼僧人芳一善弹琵琶,以讲述《平家物语》坛之浦一役尤为有名,“连鬼神也哭泣”。

某天夜里,一位不具名的武士来访芳一,邀他到府上为主人弹奏《平家物语》,连续七夜,夜夜如此。同寺的和尚觉得可疑,某夜尾随而出。约莫不久,芳一停下并开始弹奏。众人见眼前场景,不禁震慑万分。原来芳一正坐在墓园中,在安德天皇墓前演奏。粼粼鬼火和遍野哀鸿泣吟之声,随著《平家物语》的琵琶曲调传出,盲眼芳一却无察觉。

七天之约不得作废,为保护芳一的安全,僧人们想到一个点子。他们在芳一身上写满《心经》经文,并嘱咐芳一在武士到来时千万不能应答。平家怨灵如约而至,遍寻不获芳一,只见一只耳朵悬浮在空中。

原来《心经》经文写遍芳一全身,唯独漏了耳朵。芳一的耳朵被武士血淋淋地带走,琵琶法师芳一的故事也因此流传开来。

清晨的寂光院,我想著平德子的命运及平家由盛转衰至成怨的故事。林木葱茏的寂光院显得更加僻静了,如一切尊荣与失败交战后的寂灭。

苏芸若

新加坡国大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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