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读小学和中学的时候,经常要填各种表格,其中最上面右角总有一个空栏是填写“家庭出身”,当时我们叽叽喳喳的瞎说可以填“地主”吗?老师说一律填“贫农”。现在想想,那个年代可能对这种阶级成分还有一些关注,延续了一些“文革”前的传统认识,老师是在保护我们。
因为所谓“黑五类”,第一种就是地主。

顾名思义,“地主”,就是土地的主人,是传统中国经常用到的一个词汇,在土地可以作为商品买卖的社会,本身只是代指一种所有权的身份。这个词汇原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但是自近代开始,就变成了一个贬义词。

在新民主主义革命过程中,为了发动人数众多的贫下中农闹革命,地主成为阶级斗争的靶子,受到了严厉的批判和处罚。从土地革命时期的“消灭地主阶级”人身,到土地改革时期的“没收地主阶级的土地,分配给无地少地的农民”,这个过程都是围绕著“地主”来做文章。谁让地主的土地多呢?但是革命家毕竟是革命家,清楚地知道农村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不是贫农,因此历次斗争都只把矛头对准数量极少的“地主”家庭,而对富农只轻轻地打了个巴掌。

土地革命时是“限制富农”,土地改革是“保护富农”,革命家很多出身富农,知道富农的存在对农村意味著什么。富农虽然距离地主有一步之遥,但富农也是需要亲自下地劳动,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体现在这个阶级了。如果农村都是贫下中农,农村的生产力也上不去。没有了土地,并不意味著地主就不是地主了,在填表时,“家庭出身”一栏,还得填“地主”,这是让大家提高警惕,也让地主分子牢记自己的出身,小心谨慎。

“地主”的标准

但问题就出来了,有多少土地才算“地主”?或者说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地主”的标准是什么?秦晖教授曾经提出“关中无地主”的著名观点。在他看来,关中地区土地并不集中,甚至很多乡都没有地主。第一次看到这个观点时,自己的认识有些被颠覆。因为自幼的教育就是地主皆为恶贯满盈、罪大恶极者,起码也不是什么好人,典型的如半夜鸡叫的周扒皮,极尽剥削长工之能事。因为地主的典型形象太差,所以提起这个词,就会怒火中烧。天下乌鸦一般黑,关中怎么没有地主呢?

我出生在冀南一个普通县城。父亲60多岁,我曾经问过他拥有多少土地才算地主。父亲说当时县城三四十亩地就是地主,乡里上百亩有的也只是富农。这个答案给我的感觉,是在人多地少的县城,地主拥有的土地肯定少,而乡里地广人稀,则地主的土地必然多。所以“地主”由土地的主人这一简单的含义,演变成了只有达到一定数量土地的才是“地主”。可是时过境迁,几十年过去,很多人已经不清楚当初的标准了。附属了阶级含义的“地主”在具体执行身份确认时,采取的是什么标准,这个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萦绕在脑海里。

天无绝人之路,暑假期间回老家探亲,意外发现县档案馆近在咫尺。因此就去看看档案馆有没有民国档案,结果很失望,仅有的几十份民国年间的档案与社会生活毫无联系。反倒是一个乡在1965年时填写的阶级档案,完整保留了关于地主的详细资料。从中我们可以略微分析下到底地主是一个什么标准。

某乡A大队(大队,就是村)总共有8个生产队,200户人,其中贫农59户,下中农89户,中农24户,上中农12户,富农15户,地主1户。同一个乡的B大队总共4个生产队,91户,贫农35户,下中农29户,中农12户,上中农11户,富农4户,没有地主。整个乡6个大队,总共899户,贫农330户,下中农273户,中农168户,上中农48户,富农60户,地主17户。地主仅占总户数的1.89%。地主们所占的比重要远远低于一般认为的5%的比重,所占据的土地也远远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大。17户地主,所占土地过百亩的仅有1户,其中有10户土地在50亩左右,和富农相差无几。而贫农也不是我们想像的没有立锥之地,土地最少的贫农还有2亩。最后确定地主身份的,不是土地的多少,问题的关键是有无雇佣长工和短工。

小说里的历史感

在当时看来,只要是雇佣,就是剥削农民,这个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如果百亩皆为自己劳动,可能也未必会划到地主的圈圈之内,最多也只是富农而已,就不会成为斗争的最终矛头。因此如果只有30亩土地,但是自己不干活,雇佣长工,也会被划为地主的。

最近闲来无事看陕西作家陈忠实的《白鹿原》,族长白嘉轩本来家道中落,但是经过他的勤劳和机智,他逐渐积累起来一定的土地财富,并且家中还几十年雇佣了长工鹿三一家,白嘉轩对待鹿三如兄弟一般。鹿三一家也忠诚勤恳,赢得一致赞誉。后来长子黑娃出走,接著鹿三去世,剩下次子兔娃在白家继续劳动。陕北解放后,白嘉轩听从姐夫朱先生的劝告,给兔娃几亩土地单过,不再是白家长工。

当时白嘉轩不理解,但还是照著做了。等土地改革后,他才明白姐夫劝告的深意。一来分给兔娃土地,白家的土地就减少了;二来自己亲自下地劳动,最多只是富农;三来没有雇佣长工。这样白家在建国后的阶级定性中,也就不会受到对待地主一样的打击。因此,白嘉轩躲过这一劫,也如此他更加觉得姐夫是圣人。确定地主的原则,基本上也是看有无雇佣长工。这一原则全中国大致上是差不多的。

《白鹿原》的描写使我更加真切地体悟到建国前后农村发生的巨变。也由此使我坚信小说读就要读好的,有历史感的、大气的。能让我说好的,除了《白鹿原》就是铁凝的《笨花》,不过我没有按照小说来读,而是当作史料来咀嚼。我们所熟知的那些社会史领域的名词:宗族,乡村权威,文化权力……等等,在这里都可以找到答案。

近代社会的风云变幻都体现在一个小村落里,是那么自然。大历史与小历史,在这个小村落里体现的是如此完美,这不是学术研究,却又是那么自然的流露出历史的真谛。社会史,就该写成这样,读者才会爱看。

宋燕鹏

历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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