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死刑是否是正义前,让我说一个故事。

一个人杀死自己的母亲。按马来西亚的法律,这个人将被判死刑。

让我再多说一些细节。这个人单独长期照顾自己不良于行的母亲,不但没有其他人的协助和有机会喘一口气,而且必须忍受母亲常年的辱骂和责打。长期下来,他不知不觉患上躁郁症。有一天母亲再度责备他时,他情绪失控杀死了母亲。

这是香港电影《一念无明》的剧情。余文乐饰演的黄世东杀死母亲后,因躁郁症而被判入精神病院,故事则随著主角离开精神病院后而展开。这部电影非常好看,虽然对于照顾长期重病家属的描述不多,但是却十分精确到位。让人对于这出悲剧深感同情。

背景隐藏动机

这也反映了自己在研究中不断接触的事实:一个人为何会变成现在的这个人,是经历一连串的过程,而非一跃而就。例如一个毒贩兼吸毒者,可能生长于穷困甚至暴力的环境,以及破碎的家庭,从小就没机会得到关爱和教育。他从吸烟开始,随后沾染较轻的毒品(如强力胶),再来则是大麻、白粉和各种药物。

最后从毒品市场下游的顾客,转变成中游的贩卖者等等。随后,因为贩毒而被捕,唯一刑罚是死刑。

因为结构性贫穷和破碎家庭的人,缺乏走出犯罪深渊的机会。一个需要社会支援的家庭,缺乏社会安全网接著他们。杀了这些死刑犯,并没有解决任何导致他们犯罪的问题。因此,杀了他们可以说是正义吗?

在杀死死刑犯前,应该要了解他们为何犯罪。如果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只是让制造死刑犯的社会结构与情境维持下去。不去改变这个结果和环境,只是让我们的社会不断制造更多的死刑犯,而不是减少。换句话说,死刑只是把问题的显著特征给剔除,把问题扫入地毯下,而不是解决了问题。

非落实正义好方法

马来西亚许多死刑犯并非杀人,而是贩毒。过去被处死的死刑犯中,高达五成是因为贩毒,现存的死刑犯中,则有高达七成的人是因为贩毒。这些毒贩许多并不是主谋,而是出身低下的人,为了生存而只好铤而走险。杀死他们叫做正义吗?

即使认为谋杀犯该死,但是我们能不能先理解他们为何杀人呢?许多人拿许多冷酷的谋杀案作为理由,但实际上杀人犯不但是死刑犯中的少数,冷血凶手更是少数中的少数。我们是否应该为了处决这极少数,而让其他人一起陪葬,让正义蒙尘呢?

此外,每个人都会犯错,司法系统也不例外。一个死刑犯是不是有可能有冤屈?背后是不是有任何执法不公、司法不公、程序不公,或者证据缺陷导致的不公?人还活著,还有机会让他摆脱冤屈,死了就真的没办法补救了。如此杀错了人,国家又如何补救?

更重要的是,大家认为死刑代表的正义,更会因为杀错人而导致正义没得到落实。但是如果没死刑,那么就有可能让正义得以伸张的一天,让真正的犯人得到制裁的机会。即使确定死刑,并且马上处死,只是让正义空悬,并没有真的让犯人受到最好的惩罚——感受到犯罪造成的恶果,以及悔意。死刑,不是落实正义的好方法。

将问题视而不见

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在《正义的理念》里指出,由于每个人对于正义的要求和排序不同,因此造成要如何落实正义十分困难。

但是可以调解各方需要,让正义即使无法全面落实,也可以局部落实。我国犯下贩毒、谋杀、叛国等重罪者,唯一刑罚是死刑,因此,废除死刑,用终身监禁这一长期剥夺个人自由的惩罚来取代(废除死刑,绝不表示没有惩罚),是个让正义在这些罪行中得以更好地彰显的方法,也是一个支持与反对死刑者之间的折中方案。

把罪犯杀死,只是把更重要的问题视而不见。要探讨的是我们的社会如何造成人们犯罪,以及如何改变这个社会。让社会安全网更为巩固、减少促成人们犯罪的环境、提升打击犯罪的效率、让惩罚与罪行呈正比等等,才不会让更多的人受到毒品与谋杀的伤害,否则死刑只是解决象征问题的人,而不是解决问题。死刑代表的不是正义,只是代表自以为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伪正义而已。

庄仁杰

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专长为中国近代史、东南亚近代史与海外华人史。目前研究以吉隆坡和新山的华人社会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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