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联盟首次上台不久，国家电影发展局选送《M for Malaysia》 (2019) 角逐2020年奥斯卡“最佳国际电影奖”。由马哈迪外孙女依尼扎（Ineza Roussille）和李金友长女李静霖制作的这部纪录片虽有稍微提及马哈迪之前担任首相时的争议，以及他与宿敌安华之间的较劲，但跟他们如今联手对抗的贪官纳吉相比，那些不愉快皆是过眼云烟。影片置入温情元素，营造一位慈祥老人重新把国家导向正途的励志气氛。总体而言，这部影片其实是M for Mahathir，重点在于马哈迪率领在野党赢得选战，而且有公民团体领袖助阵。至于他任期内发生的贪腐专制和侵犯人权的事件，就让往事随风吧！
历史剧情片《王者之风》（Tanda Putera, 2013）叙述敦拉萨在平定513事件后，与其副手依斯迈努力化解种族冲突，鞠躬尽瘁建设国家。剧中东姑阿都拉曼看起来懦弱无能，突显拉萨英明领导，颇有暗示时任首相纳吉“承继父业”之意味。政府不仅资助这部影片，还鼓励更多这类影片的制作。尽管该片所描绘的族群关系充斥偏见，导演苏海米（Shuhaimi Baba）却模棱两可地表示，这是一部对历史事实加以创作的影片。同样是以本地过去时空为背景的商业片，尽管没有以特定历史人物为主角，《新村》却被指控有违正确历史且威胁国家稳定而遭禁映。显然，种族与宗教霸权才是一部影片被视为爱国与否的关键。
《M for Malaysia》与《王者之风》都在歌颂英雄拯救国家，欠缺思想深度，整体而言更像是广告。它们都避免谈论伟大领袖在国家发生暴乱后，如何藉著紧急状态和族群张力进行权力斗争。这两部影片利用所谓历史，编织对于强人的迷恋，为他们的种族主义策略和恩庇政治背书。相比之下，印尼影片，无论纪实或虚构，已经远远超越了本地政治影片的层次。
《自传》（Autobiography）是一部杰出的伊底帕斯式影片。影片叙述一位乡村少年独自照管一位退休将军的空置豪宅，其父辈祖辈都曾为将军的家族服务。当退休将军准备竞选市长而回到旧房子时，两人从主奴关系演变为父子关系。少年的亲生父亲因抵抗发展商逼迁而入狱，老将军填补了他心中缺席的父亲形象；老将军因为膝下无子，渐渐将他视如己出。然而，当老将军发现自己的竞选海报遭人蓄意破坏后，一连串愈演愈烈的暴力最终导致悲剧。
老将军集财富、权力和名望于一身，涉世未深的少年起先对他充满敬畏。少年一边服从老将军的命令，一边效法他待人处事的方式。老将军则期望将少年模塑成他自己的样子，以便延续他的精神与物质产业。可是，威吓与爱怜、骄傲与罪疚逐渐交错成不堪忍受的压力，少年开始鄙夷他原本钦佩的老将军，试图挣脱他们之间越来越紧密的关系。悲哀的是，即使少年不愿成为共犯，极力找寻自我，他却无意中变得与他所憎恶的对象越来越相似。
军人干政
从仰望巨人而亦步亦趋，到企图超越巨人而又变成对方，这是老将军的“自传”，也是少年的“自传”。父亲是孩子将来的写照，孩子则是父亲过去的模样。广义而言，父子关系反映传统与革新之间的张力。每个人由上一代的奶水所哺育，在成长过程中为了发展主体性，就得偏离甚至反叛传统，追求革新。但是，舍旧谋新并非那么简单直接，而是如这部影片所揭示的，在模仿和立异、忠诚和悖逆、脱离和回归之间摆荡。革新的结果就形成跟过去既断裂又相连的另一个传统。当主角端起那杯象征自主的咖啡时，他其实已继承了他以为成功抛弃的影响。
《自传》可说是印尼历史的缩影。印尼从争取独立时期就已经有军人干政的问题，1965年的浩劫也是由军方所发动。老将军俨然是印尼军方甚至是苏哈多的化身。他自恋、虚伪、肆行暴虐，充分展现了腐败的威权特质。他已退役却仍想从政，曾受他提拔的地方警官也唯唯诺诺，表示老树盘根的旧势力未曾离开。他袒护发展商抢夺土地，摧毁农民生计，很难不让人联想军方从前与政党联手迫害农民。
诚如本届日惹影展的评审嘉奖所言，这部影片处理的复杂主题既是印尼特有的情境，又是人类普遍的心理。 《自传》的高明之处在于，它以虚构的故事诉说著有血有肉的真实。片中的父子关系紧扣政治隐喻，剖析新旧交替的威权遗绪。在威权统治下长大的一代，往往在反抗束缚和争取自由时，不知不觉成为新的压迫者。如果无法拒绝诱惑，推翻威权终会重现威权，改朝换代依旧换汤不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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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中原大学宗教研究所硕士。群议社社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