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觉得,她的前世是一尾在水中浮游的鱼。她和鱼一样,只要失去水,就会缺氧而死。

像平日一样,星期一傍晚,她照例去游泳。这个时间的室内游泳池人潮少,最适合不受拘束地徜游。公共浴室空荡荡的,凉风从敞开的窗台缝隙灌进来,摇晃著浴室的门扉,砰砰作响。她走进其中一间浴室,换好泳衣后,让水花哗啦洒落身上,顺沿著身体流到地板上。沁凉的水仿佛潜入皮肤内里的血管,再流进血液里。她惯常来到泳池最角落的地方,伸展全身肢体。她凝视水面上微微浮动的波纹,像是以神秘的暗语在召唤著她。

往往她都会听见这声轻柔的呼唤,她不假思索,纵身一跃,俐落地跳入泳池中。直到身体完全泅泳在水的世界里,一股柔软如丝绸般的触感顷刻覆盖她的肌肤,宛如保护膜,罩著她的身躯。

她畏惧水。当她还是小学生时,常和邻居男孩一起玩,最常见的游乐活动就是在住宅区附近探险。有一次,某个邻居大男孩听朋友提起一条秘密河流,于是大伙儿兴致勃勃地决定展开大冒险。

印象中是在某个周末下午,大人们都在午睡,她跟随男孩们穿越住宅区附近的小树林,来到一个僻静的河边。河水清澈见底,鱼儿在水里悠游。大伙儿乐极了,试了试水温,男孩们卷起裤管,拿出小鱼网,见著鱼儿飘忽的踪影,就迅猛地往清澈的水里扑去。扑通、扑通,鱼儿倏忽消失无踪,水花四溅。她兴致高昂,也想捉鱼,不知不觉越走越远,怎知重心不稳,身体被鱼网拉扯下,扑跌在水里,还灌进了好几口生冷的河水。瞬间,她突然感到呼吸困难,有股窒息感涌上胸口,手脚慌得胡乱拍打水面,无法顺利站起来。男孩们听见了她的呼喊,迅速游向她,将她拉起。她一接触到空气,就拼命咳起来。那一刻,她初次懂得害怕的感觉。

长大以后,她想克服畏水这件事,希望像鱼一样在水里悠游。她报名了成人游泳初学班。在泳池边,她依照游泳教练的指示,慢慢下水,将水泼洒在身上,先让身体适应水温,过了一会儿,就开始在水中练习换气呼吸。她缓缓沉入水里,水流过她的五官,鼻翼在接触到水的那瞬间,倏地袭来一股难以抑制的窒息感,使她忆起年幼时的梦魇。她露出水面,猛呛了好几次。为了克服对水的恐惧感,她逼迫自己不断练习。

上了几堂游泳课后,她已经不再那么害怕了。接下来的日子,她开始学习游自由式,教练教她如何在游水时换气,肢体在水里要怎样摆动及保持身体的平衡。开始时不是很顺利,她不断重复练习,努力修正游水过程中犯下的错误,私底下也常去泳池练习。游泳对她而言,已经变成意志力的修练场了。

那时,她虽然怕水,却一点也不怕鱼。

由于父母早逝,她从小就寄养在大姨家。姨丈爱养鱼,带回一个大鱼缸,放在客厅的角落。几天后,姨丈从鱼饲店回来,在她和表哥表姐面前晃了晃手中的透明袋。透明袋里装有许多艳丽多彩的孔雀鱼,几尾金橘色肥滋滋的金鱼,以及一只透明的天使鱼。他们围著鱼缸,看姨丈将鱼儿们倒入水中,它们很快就适应了鱼缸里的环境,在石头和水草丛之间穿梭悠游。  

每当放学后,她就爱窝在大鱼缸边,凝望著鱼群在水里游。天使鱼置身在绚丽的鱼群之中,更突显它的格格不入。她特别喜爱天使鱼,觉得自己和它很相似。它拥有透明的躯壳,身体内脏器官一目了然。它游移缓慢,仿佛与鱼缸里的水融为一体,稍不留意,就不见其踪影。这种透明而悄悄隐藏的感觉,犹如她长年寄宿在大姨家的心情写照。虽然从小喊大姨一声“妈”,但她始终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一天,她像平日般观赏鱼儿在水中游时,觉得天使鱼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早该发现的,先前它游动时有些迟缓,有时甚至静默不动地在角落。可能自己和它太相似了,竟没有察觉任何异样。起初,它静静地在一隅,远离其他鱼,时间过了很久,也仍旧不动。她觉得奇怪,隔著玻璃用指尖敲碰,它也没有反应,宛如死鱼般,只有细弱的鱼鳍微微抖动。它的鱼鳍怎么了?似乎淌著血丝,滴在水中轻轻化开。仔细看,才发现它的鱼鳍被折伤了,难道被其他鱼攻击?她急忙唤姨丈过来,姨丈见不妙,马上救出折翼的天使鱼,然后把它单独放在一个圆形小鱼缸里。它已经失去了完好的鱼鳍,每天静静地在水里,一天天衰弱下去…

水温柔地抚摸她的身躯,双腿自然地平伸,向下泼打水花,上下摆动,手臂向前方水面划去,将自己沉浸在水世界里。游水时,她听不见周遭的嘈杂声,水里特别安静,使她想起年幼时的那只天使鱼。她记得,有天她放学回来,看见小鱼缸里的天使鱼翻肚瘫在水面上,透明的躯壳失去了血色,感觉融化在水里,慢慢消失了…

泳池里的水很温暖,她全身很放松,满满的安全感环绕著她。她觉得自己像天使鱼一样,此刻身体变得好透明,轻飘飘的,好像变成水的一部分,她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仿佛悠游在母体的羊水里,回到了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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