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采风录》这个专栏，一直获得不少读者、网友提供的新线索，专栏结集出版前笔者虽会加以增删修订，个人却没有在此专栏写后续的习惯。不过这一回略有不同，上周山东菏泽电视台拉队来马拍摄，探寻当年山东籍矿工参与波澜壮阔的龙运铁山反日抗争，事前电视台也从网上查阅了很多相关资料，包括笔者在本专栏发表的登嘉楼龙运铁山（Bukit Besi）篇。
笔者与老同事郑昭贤是菏泽电视台的访谈对像之一。菏泽位处山东省西南部，南边与河南省交界。根据菏泽电视台反映，有一回他们到捏面人（又称面塑）之乡解元集村拍摄民间捏面人艺术，发现原来曾有不少捏面人下南洋卖艺，一些捏面人后来转到龙运铁山当了矿工，电视台在寻找返回菏泽的铁山矿工家庭时，又惊异发现他们曾参与1938年的矿工反日大浪潮。
2017年解元集村竖立了一座“马来西亚龙运铁矿抗日大罢工”纪念碑。一连串的机缘驱使之下，菏泽电视台决心来马拍摄这一段山东籍矿工参与的反日抗争。龙运铁山是1930年前后日本人开采的铁矿，二战前日本已在马来半岛开采数个大铁矿，包括最大的龙运铁山，以及柔佛峇株巴瞎铁山（Sri Medan）、登嘉楼甘马挽（Kemaman）铁山等。
那个年代，铁砂是制造军火不可或缺的原料，日本每年约需250万吨铁矿石，马来亚境内铁矿便供应了接近半数。1937年卢沟桥事变，日本全面侵华，引爆了中国八年抗战，南洋华侨义愤填膺，反日浪潮如野火燎原，当龙运矿工得知他们开采的铁矿石悉数运往日本，以制造飞机大炮子弹枪械侵略中国，反日情绪一发不可收拾，龙运矿工发动罢工抗议，数千矿工退职撤离铁山，完全没有顾及今后生计，随著全马日资铁矿大罢工，日本军火厂被迫停止生产。
龙运铁山山东籍矿工，一说有700人，一说有一千人。矿工人数时多时少，胥视开采情况而定，不足为奇。要说奇怪，大家印象中华工向以华南广东、客家、福建、潮州、广西、海南为主，何以龙运铁山会有一批来自华北的山东客？原来，山东男儿一般个子高大结实，被视为担当开荒、开矿等粗重工作的理想华工，英国婆罗洲殖民地、荷兰印尼殖民地都曾招募山东华工。
1929年以前在山东仍有驻军的日本，相信也曾招募山东人到马印日资铁矿工作。还有一种情况，在龙运铁山当包工（工头）的山东人，回到山东乡下招募同乡前来铁山，其中一名大包工常天绪，原为源自菏泽的捏面人，南来后转到龙运铁山当了包工，常天绪两次回乡在菏泽、定陶及河南、河北邻山东地界招募华工820人，其中解元集村就有70同乡来到龙运铁山。
1940年生的李继和告知笔者，其父李文同也是龙运铁山大包工之一，属下有500名矿工，多为山东籍。人称"老山东"的李继和称，由于自小与父亲以山东话沟通，此前一直误以为其父是山东人，直至2000年到父亲中国老家寻根，始知家乡为河南民权县龙塘镇浑东村。民权县与菏泽交界，当地普遍都说山东话。
这一批为数不少的山东人，后来都流落到哪里去了？原来，铁山矿工离开龙运之后，在热心华团安排下集体转去新加坡，有些被安排在新加坡工作，有些爱国志士则选择回中国参加抗战。龙运铁山矿工退职之后，1938年3月新闻报道便称，不少山东籍矿工选择返回中国，其中一次276名矿工集体回乡，计有山东籍98人，温州籍95人，可见一斑。
根据李继和忆述，在解散500人的矿工队前，其父自掏腰包补贴矿工盘川，他犹记得父母边说边比划，“欲回中国的站左边，欲留在本地的站右边”。留在本地的龙运山东矿工，据知后来分散到全马各地，有者一直留在龙运如电视台访问的矿工第二代拿督张永玉，其父张起运后来留在龙运开设了“胜利客栈”。
李继和也出示一张墓碑照片告知，其父在龙运铁山的结拜兄弟李善明，墓碑上注明为山东济南人，生于1918年，终于1990年，后来离开铁山，转至关丹落脚。李继和父亲也没有返回中国，龙运铁山矿工撤离之后，其父继续留在龙运，不久日军占领马来亚，其父因解散矿工队被日军针对追杀，不得已逃入山芭与马共为伴，直至日军投降始重返龙运。李继和称，日侵时及战后生活特别困苦，惟其父从未后悔解散矿工队，拒绝为日本人效劳的决定。
龙运铁山华工其时亦有少数上海人、河北人、河南人。矿工人数比山东人更多的是温州人。温州是浙江海港城市，职是之故温州人素有流动的习性。温州大学副教授徐华炳在一篇论文中提及，1936年1月在日本人控制的龙运铁矿当苦力的温州人便超过千人。
1942生的胡才智现居关丹，是龙运铁山温州籍华工第二代，现居关丹的他告知笔者，其父南来辗转到铁山当木工，一家住进公司屋，与左邻右舍的山东籍矿工关系良好，一名山东籍矿工经常教他们小孩子识字，其妹一直还惦记这名叫马常绪的山东人，“山东人空闲时还会做山东包子（即馒头），炒一些菜夹包子请我们吃，至今依然回味。”
根据胡才智，1966年他们一家离开龙运铁山，当时留在铁山的华民已经很少，印象中还有一家华民开设的杂货店。据他所知，有一批温州人从铁山迁居金马仑种菜，也有一些温州人直接移民到荷兰。据称，有者在荷兰发展不错，曾回来这里探望老同乡。
1956生的周国华现居金马仑，战后龙运铁山温州籍矿工第二代，其父南来先后在新加坡、边佳兰工作，约莫1961年转到铁山，后再移居金马仑种菜，“金马仑确曾有山东人种菜，人所周知有个外号叫山东佬的，他儿子如今人在荷兰。我曾在荷兰跳飞机打工，似乎那边温州人特别多。”
据他所知，龙运铁山温州籍矿工，返回中国的最多，也有选择去台湾或荷兰。如今金马仑的温州人，主要立足在北边的甘榜拉惹（Kampung Raja），此外亦散居在冷力(Ringlet)、丹那拉打（Tanah Rata）、碧兰璋（Brinchang）等地。
你身边是不是也有山东籍、温州籍的华裔朋友，有机会或可探听他们先辈这一段反日浪潮记忆？铁山豪气翻，似是故人来，纵然百年风云随风逝，但那一场反日抗争的高大身影，已经永远烙印在历史的时空里。
资深前报人，已出版历史纪实《谁杀了钦差大臣》、《谁救了手雷女郎》，以及地方小史《爱新村：雪州华人新村的美丽与哀愁》、《爱渔村：地图上失落的 海平线》等十多本作品，本专栏亦已结集为《地名采风录：一方水土一段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