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在广州星海音乐厅聆听傅聪先生的演奏大约是10年前了。那年先生70周岁。在那音乐会之前先生还出版了一本访谈式回忆录,名为《望七了》,这本书可以作为我们所熟悉的《傅雷家书》以及已经佚失的傅聪家信的补充。不管是看先生的书,听CD还是聆听现场演奏,我总是为那些平静所触动。傅聪表达这些平静的色彩不是单一的;在诠释莫扎特作品的时候,她们被过滤得很清澈纯净;在诠释德彪西的时候,她们是灵动的,飘渺的;至于傅聪所诠释的萧邦,那总是历经大悲之后的平静,还有千帆过尽之后的淡泊。

每次看傅聪先生的音乐会,台上灯光总是昏暗的,演奏过程中,台上有且只有一盏射灯,不知道这是不是先生演奏的习惯。灯光幽幽的笼罩著钢琴和钢琴家,他的浓眉,梳理整齐的银发和中式丝绒上衣,深色的,简单但是考究。先生对于自己形象的认真就好像他处理装饰音那样:仔细,精致。每当弹装饰音的时候,他的头也微微摆动,让人感觉到他的严肃,他的一丝不苟,让人们想到了他的严父。灯光让舞台有了些伦勃朗(Rembrandt)油画的意思:昏暗、安静、忧伤,和当晚的演出的德彪西和萧邦曲目的格调很搭配。伦勃朗笔下的光线偶尔也会透著一丝温暖和慰藉,这个感觉便属于傅聪的莫扎特:亲切的,那些含著眼泪的微笑。

萧邦作品自然是压轴曲目。先生最后演奏的是《f小调第四叙事曲》(Balladeinf Minor,Op.52)。这首曲子,以充满希冀的大调起头,而希冀一次又一次被安静但忧郁的小调所没过,在平静中压抑著的悲怆一点点渗出来,然后像山洪一样爆发,全曲最后在悲怆的和弦中结束。我突然在想,先生是不是在通过诠释萧邦来与往生的父母沟通,向他们倾诉。这首曲子竟是像先生自己的写照:少年的时代是充满希望的踌躇滿志的;年纪稍长便像萧邦一样远离故土,在外国获得盛誉;其后父母在浩劫中惨死的噩耗成了一生挥之不去的记忆。我无法想像他得知父母噩耗时候的悲愓,即使是傅聪自己《望七了》里面的语言也不能准确描述那一刻。这悲愓,也许这《第四叙事曲》的Cadenza才能更贴切地表达吧。

我又想起了傅雷傅聪父子的一帧照相:相片中年少的傅聪坐在钢琴前,他的右手抬起,像是刚刚完成了一段华丽的乐句,兴奋而得意地仰著头,望向父亲,期待他的回应;向来严肃甚至严厉的父亲则背著手站著,他应该是不太会对自己的孩子直接的当面作出热情表示的人,只是面露悦色。父亲把所有饱含热情的骄傲,兴奋和喜悦都写在纸上,在儿子不在跟前,却在千里之外的时候,寄给他:“昨晚7时15分至8时50分电台广播你在市三弹的四曲Chopin(萧邦),外加encore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奈兹),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声太扬,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礼堂空屋子里去听的情形。以演奏而论,我觉得大体很好,一气呵成,精神饱满,细腻的地方非常细腻,tone color(音色)变化的确很多。我们听了都很高兴,很感动。好孩子,我真该夸奖你几句才好。回想1951年4月刚从昆明回沪的时期,你真是从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从此注意整个的修养,将来一定能攀登峰顶。从你的录音中清清楚楚感觉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志,终于抬头了。我真高兴,这一点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个的乐曲,就是对艺术加增深度,也就是你的艺术灵魂更坚强更广阔,也就是你整个的人格和心胸扩大了。”———摘自《傅雷家书》,1954年2月2日除夕所作。

这样美好的瞬间竟是短暂的。如果那之后的一切都如这帧摄于50年代的照片上那么灿烂,该有多好。而此时此刻,照片中的翩翩少年已是我面前台上的老者,他早已实现了父亲多年前对他的期望,“攀登到峰顶”。他在孤灯下是在回忆这些美好的岁月,还是在和远去的父母们交流?——也是隔著两重世界了。

也许是广州天气开始转冷,观众席间咳嗽声此起彼伏,那咳嗽声好像可以传染一样:这边咳嗽一声,那边又回应一声。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的嗓子在需要安静的公共场合就发痒得厉害,厉害得以至于他们自己都控制不住。

黑暗中竟然还可以看到些平板电脑或者手机的亮光,刷微博的叮咚声穿插期间。傅聪先生人如其名,耳朵很大很灵,台下那些不合适的声音都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他的演奏。尽管如此,他还是全神贯注地对待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乐句。这深邃的黑暗,这孤灯,这钢琴,都是他的世界。

先生在台上完成了他的演奏,依旧深深地向观众鞠躬,然后缓缓地步入后台。黑色丝绒的中式上衣,背微驼,先生80岁了。

祝先生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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