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全家都应该感到荣幸的是,今年我们又收到梁先生千里迢迢从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合众国打来的电话了。我们应该感到荣幸,我想,至少是梁先生自己这么认为的。

这次的电话和往年不一样,因为它有一个前奏。那就是,梁先生在致电以前,还特别邀请了他在本地安全部门工作的朋友来电确认我们家的电话号码是否属实。这位先生非常诚恳,一开头便自报家门:“我是某某区某某街道派出所的陈某某。”这个开场白一下子就把接电话的我母亲吓住了。朋友接著说,“您是某老师吧?我是梁某的好朋友,他祖籍广东某地,出国前曾在某某处工作过。老梁是从朋友那儿得到您的电话,老梁有几年联系不到你们,所以想通过我来确认一下。”正式通话前还有专人通知,如此说来,这真有些外交礼仪的意思了,啊,我们真是要感到无比荣幸的。

梁先生的电话在第二天如约而至。虽然今年的电话有个这样的小前奏,但是电话的内容和过往的二十多年差别不大,四十多分钟的电话照旧有三十分钟是梁先生向我们汇报与我们家失联的这些日子梁家的概况,概况的百分之六十当然是梁先生的儿子我的儿时玩伴梁翀。

其实,我们家数年前已经知道这位永远all A的亚裔高材生已从哈佛大学商学院毕业,供职于华尔街(Wall Street)某顶级投资银行,年薪几十万美金,梁氏夫妇为爱子新婚购置了中央公园旁边的一套高档公寓,从那个公寓的落地窗户望出去,都市的胜景尽收眼底。尽管如此,梁先生还是耐心地和我们复述了一遍。这子已成龙的自豪,这舐犊情深的关怀,让听者觉得若不感动便是辜负了这对父母几十年养儿的苦辛。所以,我们照例表示了自己的欣慰和祝贺。越洋电话的百分之四十依旧是梁家的日常生活包括周末和州议员打高尔夫钓鱼,新年期间去棕榈海岸的别墅过冬,还有即将到来的夏季瑞士之行。电话末了,梁先生更诚挚的邀请我们来美国旅游:“你们要是来美国,我们给你们买机票!上次我们老朋友谁谁来都是我们负责机票住宿的。”我长那么大未曾踏足太平洋另一边的美丽国家,我想,传说中美利坚人民的大方豪爽自信,在移居美国数十年的这位世伯身上,肯定有很好的体现。只是这样美好的邀请听上去,总感觉怪怪的,也许是我的心理问题。

敝人自幼便时常从梁先生的越洋电话里得到殷切关怀。梁先生在每年一度的越洋电话里时常问及我的教育。在电脑网络还没有普及的八九十年代,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认识,很多时候是从在海外的亲戚朋友熟人的越洋电话里获取的。从梁先生的越洋电话里,我就知道了美国的校园生活,常春藤盟校(Ivy League),全美院校各种排名,入学要求,等等,所有这些都是梁先生如数家珍一样一样仔细道来的,这些信息都是和梁翀有关系的。

和“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鲁迅先生不一样,我向来都是心存善意地从最好的方面揣测周围的人。对于梁先生口中的梁翀这样一个优秀的亚裔青年,我十分佩服且为之感到骄傲,对于事业有成的梁氏夫妇在美国的优渥生活,我亦十分欣赏他们为此做出的所有努力。

中国式家庭教育

然而,我年纪越长,越发现放下这样的越洋电话以后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难受。有这样一种失落感从我狭窄的心底油然而生:我从来未曾想过将自己和他们比较,为什么听了这些电话让我觉得自己是个loser呢?我所受到的严格的中国式家庭教育一直在让我提醒自己要尊重长辈,不能对长辈表达令对方不愉快的想法。我所受到的中国式学校教育亦没像美国乃至许多西方国家那样重视培养一种叫做辩论术的技艺。

因此,在那么些年那些基本是梁先生本人独白的越洋电话里,我也无法打断他并直白地告诉他:我亲爱的工薪阶层的父母不可能支付如此昂贵的学费每周请最好的钢琴老师上课;我们也不可能住在带游泳池的家里;九十年代末零零年初的时候出国游学对于中国大陆多数工薪阶层的成年人仍然是一件奢侈的事,更何况孩子,等等等等。

于是,心理阴暗小肚鸡肠的长大后的我,在重要年节来临时,每每收到来电显示区号为00的疑似梁家的电话,总是不厚道的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亲爱的梁世伯,非常感谢您这么多年的许多越洋电话。

我觉得我们已经知道很多您和您家人的updates了,所以就不再需要知道更多了。Problem is mine,感谢您的错爱!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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