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有句话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在许多家庭里，女儿总是与妈妈特别亲近，从小围著妈妈打转，模仿她的一举一动，长大后会与妈妈促膝谈心，相处得像两姐妹似的。不过，平常家庭的相处模式并没有出现在蔡慧燕身上，从小目睹妈妈赌博的情景，让她无法对母亲有亲近感，甚至为了逃离母亲而选择出国工作。
成年后的她，依然放不开对母亲的爱恨纠结。直至近年来，开始学习与自己和解，历经各种家庭变故，才放下心中对母亲的芥蒂，重新学习如何与母亲相处，抓紧时间承欢膝下。
“这些年来，我都不曾跟妈妈表白过，没有跟她说过‘我爱你’，也没有说过‘我原谅你了’。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像平常家庭的母女那样，可以坐在一起聊天谈心，我一直很想要有一个可以跟她谈话，更深入了解她的机会。”在接洽蔡慧燕（54岁），邀请她与母亲一起坐下敞开心胸谈往事时，记者原本担心她可能会婉拒这个邀约，毕竟要坦然面对过去，将自己的经历跟大家分享，并不是一件易事。没想到她一口就答应接受访问，并且表示会帮忙说服母亲，因为她一直渴望能与74岁的母亲有一段深入的对话。这个在许多人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家庭对话，对她来说确实那么地弥足珍贵。
回首往事 曾报警举报聚赌母亲
蔡慧燕是家中长女，上有哥哥，下有两个妹妹。从小母亲就在吉隆坡上班，将他们4人交给婆婆照顾，而父亲也在她10岁时，带著哥哥一起到沙巴工作。直至16岁时婆婆离世，母亲不得不回家照顾他们，从此种下母女间的隔阂。“从小妈妈就不在身边，与她并不亲近，加上她爱赌，还把家里变成赌场，我真的不能接受！”谈起儿时与母亲的相处，蔡慧燕坦言，从小聚少离多，使母女间的关系疏离，即便曾萌生接近母亲的念头，但看著母亲把赌徒都带回家里，就把这个微弱的念想切断。
“我报警，叫警察来扫场。”作为长女及长姐，她性格强势，对于母亲将家里变成赌场，她愤恨不已，认为母亲将家里的风气弄得一团糟，影响了她与妹妹们的正常生活，于是选择报警。中学毕业后，为了逃离母亲，她到新加坡工作7年，多年不曾与母亲说话，也鲜少回家。“那时候我根本不想回去，加上在饮食业工作，农历新年也要上班，所以就连新年也没回家。”直至嫁给同乡的先生，她才回到自己的家乡生活，有了与母亲和解的机会。
初次和解 感受风雨不改的母爱
“第一次和解，是我生了第二胎之后。”蔡慧燕笑说，女人总是要当了妈，才能体谅做父母的艰辛与不易。在诞下大儿子时她便有所感悟，但真正开始接纳母亲是在怀第二胎时。因胎盘前置问题，在怀孕22周便入院卧床直至生产为止。由于丈夫仍在新加坡工作，母亲便每日从沙登（Serdang）开车到吉隆坡中央医院照顾她，让她感受到母亲的爱。“她（妈妈）每天风雨不改来给我送午餐和晚餐，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妈妈是很辛苦地在照顾我的。”产后她亦选择住在娘家，由妈妈来照顾她与孩子，让她首次感受到当妈妈的孩子是一件很幸福的事。那一段时间与母亲近距离的相处，使她开始了解自己的母亲，母女关系逐渐回温。
“表姐告诉我，以前母亲怎么爱赌都好，无论输赢，只要一到饭点，一定会回家煮饭给我们吃，她其实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嫁为人妻后，她才渐渐从亲友口中了解自己的母亲，发现母亲以往的所作所为其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并非她所愿。“忘了是从谁的口中得知，其实爸爸到沙巴工作后就没有拿钱回来养家，是妈妈一个人撑起整个家，还要给爸爸寄钱。”这个消息颠覆了她的想像。从小与母亲关系不佳的蔡慧燕与父亲关系却相当不错，是她心目中的好爸爸，她一直以为母亲将爸爸寄回来的钱都赌光了，殊不知真相却是相反的。
提起当年把家里变成赌场的事，母亲黄金凤说：“当时我要照顾他们，不能出去工作，不就叫人家上门来赌博咯，这样才可以‘抽水’，不然怎样养活他们？”在家“抽水”一日可赚取数十令吉；遇上赌注大的老板，一天则能赚上百令吉，在那个年代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一个人扛起家计，偶尔还要给丈夫寄钱过去，生活艰难，虽然深知孩子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她性格比较孤僻，我知道招人来家里赌博会吵到她，但是也没办法。”
不过，黄金凤并不知道女儿曾为此报警，所以没有对孩子的行为而感到生气。她笑说，早年的执法并不严厉，遇到扫场时只要请警察“喝咖啡”就能解决，加上前来赌博的都是邻里，并不是的大富大贵之人，因此输光了就不赌了，就算没有扫场也无法长久做下去。询及当初为何不与孩子解释自己的苦衷，她则认为，不需要解释，长大了自然会明白。这或许是上一代不善言辞的家长表达爱的方式，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养育孩子。
无尽的包容 只愿给孩子完整的家
“妈妈跟我说过一句话，从小没有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现在让爸爸回来，是为了让我们有一个圆满的家。”蔡慧燕哽咽说道。住在娘家一年多，她不仅有机会与母亲相处，就连常年定居沙巴的父亲也回来了。父母的感情一直都不好，从小就分居，孩子们都觉得两人离婚或许是较好的选择。但为了让孩子们有一个完整的家，母亲愿意将在沙巴中风的父亲及他的另一个家庭都接回来，照料他们的生活起居。“母亲接他们回来，不仅要负责爸爸的医药费，还有另外两个孩子的生活费、教育费等。”她直言，母亲的这些举动都是身体力行的教育，让她看到母亲的宽容与包容。“半岛的医疗设施比较好，所以我叫他回来这里做治疗。既然叫了他回来，总不能不管他们（丈夫的另一个家庭），毕竟两个孩子还很小，他们家也很穷，所以接了他们过来，就要照顾他们。”虽然与丈夫关系不亲近，但黄金凤并没有置之不理，还在对方生病时伸出援手，没有邀功，也没有埋怨。
蔡慧燕在这件事上看见了妈妈的大爱与包容，也重新认识了父亲，了解事情背后的真相。“直到父亲回来跟我们一起生活后，我才知道他对母亲的态度是多么地无理取闹。原来我心目中的好爸爸，只是我的想像而已，现实中并不是。”
哥哥去世另起波澜 母女关系再次因赌搞砸
然而，原本逐渐在改善的母女关系，随著哥哥的意外离去开始恶化。蔡慧燕认为母亲是受不了哥哥离去的打击，心怀内疚，所以用赌博来发泄；黄金凤的说法则是当时被朋友带去赌博，并没有发现自己深陷其中，结果越赌越大，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一次又一次帮她还债，以为还完了，结果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大的赌债。后来我跟她说，不能再帮她还的时候，她就跟一般的赌徒一样，说我不帮她还，她只能去死。当时我跟她说：‘那就去死吧！’”对于母亲沉迷赌博，蔡慧燕深感失望，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关系，再次因为赌博搞砸了。“我很难说服自己不要去恨，或者是原谅她，我真的做不到。当时真的很难过…很难过，所以我们的关系再一次决裂。”极度失望的她无法再面对母亲，就连在巴刹巧遇母亲，也不曾与她打招呼，直接忽视对方。
“我猜她应该是感受到我的不舒服，所以后来就到妹妹家暂住。”为了避债，黄金凤只能躲到新加坡二女儿的家里，但碍于当时未拿到长期居留证，只能在逗留两个月后回国待一个月，再过去新加坡。每一次回来，她都不敢回老家，只能去女儿的家暂住，但心存疙瘩的蔡慧燕仍无法调适自己的心情，与母亲相处时经常会感到窒息与压抑，认为是对方破坏了这个家的安宁。即便后来母亲拿到新加坡长期居留证，虽然一年只回来暂住一次，但她仍无法释怀，内心深处仍有埋怨。
长久埋怨 想开只在一念之间
直到数年后，某次送母亲到车站搭巴士回新加坡时，望著母亲离去的背影，她忽然有所感触。“当时我想，我只有一个母亲而已，她养大我们、照顾我们，为何我不能看到妈妈对我们的爱，为何我们明明爱著对方却要搞到这样的局面？”当这个想法萌生后，蔡慧燕忽然就释怀了，对母亲的怨与恨也随之消失。心态的转变让她敞开心扉去接受母亲，下一次再面对母亲时，她发现自己已能放下芥蒂，全心地去接受母亲。
“我想跟她好好相处，像平常人的母女般。”为了追回与母亲相处的时刻，蔡慧燕曾特地飞到新加坡妹妹家小住10天，跟著母亲的作息，与她一同吃饭、聊天、睡觉等。她笑说，这段时间的相处并没有很亲密，却是她与母亲多年来的相处中，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和谐。“能跟妈妈这样和平地相处，我真的很开心，虽然至今没跟她表白，但相处得很愉快，并没有任何的隔阂。”
“现在，我认为她是一个好妈妈”
经历追债、躲债的风波，黄金凤说现在已经不赌了。一无所有、欠债累累的滋味并不好受，黄金凤在新加坡时曾有过自杀的念头，但被妹妹骂醒，后来便开始在当地兼职卖菜，直至退休年龄为止。虽然住在女儿家，但孩子们总是会担心她不够钱花，她笑说不赌之后，钱都花不完了。去年因疫情的关系，黄金凤回国后就没有再前往新加坡，直至现在仍住在小女儿家中。“疫情让我多了一些与母亲相处的时间，是重新建立关系的好机会。”原本一年只能见一次，疫情却将母亲留下长达一年多，让蔡慧燕能有更多时间见到母亲。她直言，父亲在2016年离世，让她留下了遗憾，意识到要更珍惜剩下的那一位。“现在希望能有多一点时间跟她在一起，之前的事都不管了，要活在当下。”
洗肾6年，蔡慧燕在饮食方面有严格管控，鲜少吃外食，但在面对母亲的爱心住家菜时，仍会酌情处理。“以前我会拒绝，但现在我学会接受她的心意，会吃一点点。”她调侃说自己挑食，要母亲来配合她，实在是为难了对方，但黄金凤表示不介意，只要女儿想吃就会煮。“她最爱吃我做的酿豆腐了，所以一星期会做一次给她，其他的饭菜就会配合她可以吃的，尽量做少油少盐，或者不放盐。”
访问的最后，询问妈妈是否曾为女儿一直以来对她的误解以及早前因无法接受她赌博的冷对待而感到伤心难过时，黄金凤说：“她（蔡慧燕）的性格跟她爸爸一样，比较孤僻，会有点小情绪。我没发现她生气，当时（指避债的时候）搬去小女儿家，也只是觉得她孩子还小，需要有人帮忙照顾而已。”在妈妈眼里，蔡慧燕早前的种种行为就像是小孩子发脾气，只要接受和包容就好。“我相信全天下的妈妈都一样会这样包容自己的孩子，不会有隔夜仇的。”
“感谢妈妈长久以来的照顾，一直以来，她没有发现我的感受，没有看到我当时的‘不舒服感’，其实也是在包容我的任性、骄傲、固执和无理。这些年来，她没有因为我的行为而不照顾我，已经尽了一个做妈妈的责任。现在，我认为她是一个好妈妈，我很幸福。”趁著访谈结束前，蔡慧燕给妈妈说了一段告白。或许要在历经各种变故后，才懂得放下与接纳，珍惜身边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