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波德申的改名议题引起广泛关注,但其实以去殖民为理由,要求各个地区改名的舆论在马来社群当中早已出现,波德申并不是唯一一个被要求改名的地方。
"去殖民"这个词时常出现在公共讨论之中,无论在学术界、政界还是文化界,都蔚为风潮。去殖民理论往往被理解为一种历史正义的实践:撕去殖民统治留下的痕迹,恢复这片土地原本的面貌。但这种想象能兑现吗?还是它只是另一种霸权叙事的面具?
去殖民如何被挪用?
去殖民论述的前提往往假设在殖民力量进入之前,这片土地存在一个稳定、甚至封闭的文明体系,有其固有的历史发展路径。殖民被视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力介入,打断了原本的秩序,因此去殖民的任务就是"恢复",让社会回到被中断之前的状态。但是,历史和文化的发展从来都不是静态的。前殖民时期并非某种纯粹不变的理想社会,而是一个不断流动、开放且充满互动的过程。所谓"原本的面貌",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事后建构出来的想象。
这种建构的问题在于,其想象往往不只是对历史的怀旧,还会被转化为一种可用于当下的政治工具,在马来西亚,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的状况。马来右翼力量近年来积极推动"去殖民",把它包装成洗刷耻辱的必要之举。他们主张,殖民过往必须被消除,殖民宗主国留下的痕迹,无论是地名、族群结构,还是宗教文化的多样性,都应被视为历史的烂摊子,需要纠正和解决。
在这样的语境里,去殖民已经不是历史反思,而是另一种话语霸权。如果在他们的设想中,前殖民时期的土地本质上就是属于马来穆斯林,那么华人神庙、基督教堂、与殖民官员有关的建筑、以中文和殖民元素命名的地名,自然就会被理解为殖民遗绪,需要被清理和改变。这些异质的文化与群体被视为外来元素,甚至被认为正在压缩马来文化与马来社群的生存空间。于是,去殖民成为必要之举,因为"我们"仍深受其害,必须通过排除"他者"来疗愈伤痕。
更直接的论述是:对这些去殖民的推动者而言,多元文化、多元族群本身就是殖民力量对土地的改造。殖民政府在不断更替中,确实曾通过输入劳工、行政分类和空间规划,重塑了这片土地的人口与文化样貌,其中最为恶名昭彰的大概就是英殖民时期的"分而治之"。然而,当这些历史事实被简化为殖民遗留问题时,多元本身就会被污名化,成为需要检讨的"后遗症"。在这样的框架中,差异不再是社会资源,而是需要被清除的问题。
去殖民的乌托邦
面对这样的潮流,我们有必要追问:真的有可能回到那个所谓的"被殖民之前"吗?历史不是可以随意切割的直线,今天的马来西亚已经是一个多元族群、多元宗教、多语言并存的社会,这种现实不可能被抹消或者更改,更不可能通过一套排他性的去殖民工程来"修正"。因此,那些声称要回到原本发展路径的论述,本质上就是一种极为保守的文化想象,是用去殖民的名义建构单一民族国家的乌托邦。
这样的去殖民,最后会剩下什么?最可能的结果,就是一场符号清洗运动。地名被更改、庙宇被迫迁移,多元的痕迹被逐步消除。然而,真正的社会矛盾并不会因此解决。经济不平等仍然存在,受教育机会与政治代表的分配仍然不均,族群之间的矛盾依然尖锐。换句话说,去殖民在表面上制造了一种"恢复纯粹"的幻象,但它既没有疗愈历史创伤,也没有建立更公正的制度。
我们需要对去殖民提出另一种想象。真正的去殖民不是要回到某个不存在的过往,而是要承认历史的混杂与当下的多元,并以此为基础重建一套正义的制度。将不同族群或文化视作替罪羊,又或者试图删除殖民者所遗留的符号,并不会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加团结,而将政治和地理空间收缩为单一族群的声音,不过是以去殖民之名行再殖民之实。
另一种去殖民想象
去殖民的倡导者应该把重点放在消除殖民遗留下来的结构性不平等,关注各个族群的困境,而不是把矛头指向文化差异。它应该用来鼓励历史的多元叙事,而不是用单一版本的乌托邦来覆盖所有人。
要先承认历史的混杂,我们才能正视历史与当下,而不是试图建构另一套不平等的论述来净化这个国家。因为真正的去殖民不是去除差异,而是让差异在这片土地上共存,否则,就会深陷殖民者遗留的矛盾当中,陷入无止境的纯粹性斗争。当去殖民被操作为民族主义的旗帜,它只能建构出新的霸权,我们只会得到一个空洞的乌托邦,既无法回到过去,也无法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