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口里全是土……”苏州车坊镇的旧神像遭官员下令掩埋后,村民受神明如是托梦。人类学教授魏乐博(Robert Weller)上个月于台湾国科会人社中心举办的“灵媒、心灵与社会”跨领域论坛发表他与吴科萍博士的共同研究《神圣的亲密、挫折与都市中的疯狂:中国不断变迁的亲属式神人关系》,以车坊镇的随粮王信仰为焦点,探讨都市化对当地神人关系造成的影响。

根据魏教授的考察,车坊镇原本是农村,却因为政府决定打造苏州工业园区,而受到急剧的都市化所冲击。由于当地原有的庙宇被拆毁,以便让路给现代化工程,村民自行在空地上盖了一座临时庙宇,让各路神明挤在一块儿。然而,政府把这座临时庙宇也铲除了,兴建一座大型道观“高垫庙”。该区不同村庄所信仰的同名神明,例如随粮王,改由一尊全新的塑像来代替。

不过,村民继续在储藏室、楼梯下面等非官方空间(有些需要爬窗才可进入)祭拜他们原先的神明。为了加强管制,官员把那些旧神像锁在高垫庙的地下室,更将其馀不受官方道教所承认的神明以焚烧和掩埋处置。

笔者尝试理解官民之间存在的这种张力为何产生。在官方看来,一座气势恢宏的高垫庙,一系列金碧辉煌的神像,主神名字仍叫做“随粮王”,应该就能满足村民的需要了。可是,在村民看来,那些造型整齐的神像是工厂制品,是国家设立的神祇。高垫庙和里面陈设的神像,就跟他们生活的地方一样,名字不变但面目全非。至于那些被贬斥到地下室甚至被销毁的神像,村民却认得它们的脸孔,了解它们的性情,比如:喜欢吃肉(跟高垫庙不准以荤食祭拜有所冲突)、看戏、庆祝生日等等。

车坊镇信仰的随粮王是负责运粮的官员,他不忍百姓陷入饥荒,擅自分发粮食,构成失职而选择自杀。随粮王的形象表现出体恤民间疾苦与服从朝廷规定的两难。当地百姓感念随粮王的贡献而将他神格化,将其妻子庞夫人和沈公子也纳入神明家族,甚至由灵媒牵线,通过收养和婚姻来与当地人建立亲属关系。

魏教授访问的其中一位灵媒“阿妹”就是随粮王的干女儿。她的外甥女香菱20岁因心脏病而香消玉殒,随粮王通过一位老乩童传信给村民,香菱已被选为沈公子的妾室。村民随后把香菱奉为神明,为她塑像。香菱之母“多妹”(也就是阿妹之妹)本来因丧女而精神失常,但随著爱女以另类方式复生而振作起来。可是,香菱的塑像最终被埋进地下,“多妹”再次发疯。

神明是社群纽带

由此可见,以随粮王为中心的信仰构成当地社群的纽带,神明与村民宛如家人,这种关系遭硬生生撕裂,带给他们极大的痛苦。官方将神像当作表象,只要名字一样就行了。可是,在村民的心目中,此“随粮王”非彼“随粮王”。他们没有明确的心物二元区分观念,神像所经历的黑暗、孤独、火刑、土埋,他们感同身受。尽管政府将旧神像从村民的生活中除掉,被隔离的神明仍继续透过灵媒诉说他们凄凉的遭遇。官方就算把神像拘禁于不见天日之处,也抹杀不了村民对它们的情感。

事实上,村民遭受的是双重打击:神明的消失与家园的摧毁一同发生。苏州工业园区的高楼大厦,就像高垫庙那样,空降在他们原本熟悉的生活环境。这不是以在地生活形态为基础,循序渐进的社会变迁,而是由上而下的迅速置换。土地、神明与村民的紧密关系可谓一夕瓦解。村庄所形成的共同体不是“想像的共同体”:村民的生活环绕神明,神明与村民同在,他们参与彼此的生命,经历真实的互动。遗憾的是,国家认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不符现代标准,他们所拜祭的神明不合正统规范。不在设计蓝图之内的都是破坏景观的野草,必须拔除。官方不能接受他们所无法理解的杂乱无章,将它们视为有碍统一的大敌。

诚然,宗教模式和社会型态皆有可能改变,然而,这种改变如果不是经由妥善沟通,以知情同意为前提,辅以调整适应的整全方案,它就会变成把人们与其栖身之所强行分离的暴力,而“发展”就只是让特定人士受惠的借口。

类似的例子在马来西亚俯拾皆是:百年兴都庙被迫拆迁,柔佛古庙山门被毁,这些事件皆让多元种族社会蒙上阴影。如今仍不断发生的是在农民与他们耕耘多年的田地之间筑起围篱;断绝渔民生计的填海造岛白象计划;焚毁巴瑶族仅有的木屋和船只;将原住民赖以为生的森林清空、挖矿、种植榴莲、建造水坝……最终被迫吃土的,不只是神像。

林奕慧

台湾中原大学宗教研究所硕士。群议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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