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人不会在世界上消失。”(Tak Akan Melayu Hilang di Dunia)——汉都亚(Hang Tuah)
汉都亚是否真实存在,至今仍备受争议。然而,国家博物院里有他的肖像和名言,博物院之外有以他命名的道路、单轨火车站、体育馆等。在糅合神话、传说、史实的马来文献里,汉都亚英勇神武、对君王忠心耿耿,是马来人主流社会推崇的英雄。
而主张“拥护贤王、推翻暴君”(Raja adil raja disembah, Raja zalim raja disanggah)的汉惹拔(Hang Jebat)却为“效忠君王”开设条件。若君王违约在先,则臣民反叛有理。汉都亚与汉惹拔的刀光剑影,在马来人政治思潮里,是一场愚忠与反叛的对决。
只是,汉都亚的思想,符合谁的利益?明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何以巫统主导的历史文化、思想观念里,汉都亚是马来人英雄,而“反叛”却成了千年禁忌。
汉都亚的故事,主要源自1612年成书的《马来纪年》(Sejarah Melayu),以及《汉都亚传》(Hikayat Hang Tuah)。《马来纪年》又称《诸王世谱》(Sulalatu's-Salatin),为当时柔佛苏丹命其大臣巴杜卡拉惹(Paduka Raja Tun Muhammad)编著,是当今考究马来半岛政治、文学、历史、社会不可省略的马来古典文学巨著。
《马来纪年》有至少33个版本,内容由当时不同的手抄者、翻译者增删、扩缩。一般相信,莱佛士18文本(Raffles MS No. 18)是迄今发现的最古老版本,而当下最为广传的印刷版本,则由阿都拉文西(Abdullah Munsyi)编辑,于1831年在新加坡印刷、出版。
然而,《马来纪年》究竟是史书,抑或文学著作,一直都备受争议。书中不乏暗藏隐喻的传说,如苏兰王(Raja Suran)潜入海底与一名公主结婚、有像猫一样大的蚂蚁,更有梅拉西路(Merah Silu)登上王位前捕鱼时,捞起的蚯蚓煮熟后变黄金、水变白银等故事。而《汉都亚传》更充满传奇寓言,如汉都亚若手握大明沙利(Taming Sari)短剑,则其身刀枪不入。他能化身为老虎,愤怒跺脚三下则导致地震。其父亲在他小时候曾梦见,月亮从天而降,光环萦绕汉都亚头顶。
真实性存有议论
在史实夹杂神话的文学巨著中,汉都亚到底是虚构人物,抑或真有其人?国家文学家莫哈末沙烈(Muhammad Haji Salleh)认同历史学者温斯德(Richard Winstedt)的说法,即汉都亚在葡萄牙人占领马六甲之前,因发烧头疼逝世。然而,《汉都亚传》下半部却记载,汉都亚在马六甲沦陷后周游列国,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成熟、冷静、睿智的男人。
而华社近年则流传一个版本,指汉都亚是“汉人”。另一厢,主张区分神话与历史的学者阿末阿当(Ahmat Adam)却撰书,论证汉都亚只是历史虚构人物。这些年来,主张汉都亚确有其人的学者,以马六甲丹绒克林(Tanjung Keling)的汉都亚坟墓为凭据。问题是,根据当地人的传统口述历史,这个长达16.5公尺的坟墓属于一个印度商人。
有者因此建议采集样本,进行DNA检测。问题是,如何透过DNA证明葬身在坟墓里的,是汉都亚本尊?而DNA检测,又如何鉴定尸体的种族身份?
汉都亚的“忠心”思想
汉都亚的身影是否真出现在500年前的历史里,争议至今没有结论。但汉都亚的“忠心”思想,恐怕还在影响当下的马来社会。汉都亚一心只想当武士、军官,以侍候国王为豪。正当旁人都在围观时,他舍身跳入茅厕,救出国王深陷屎坑中的马匹;他视国王为真主阿拉降临在世界上的替身,绝不抵抗国王任何指令,包括为国王掳掠妻妾。汉都亚使诡计拐走了敦蒂惹(Tun Teja Menggala),因此深得国王欢心,赐他海军都督(Laksamana)头衔与土地。
汉都亚因得宠遭惹妒忌,宫廷里流传他与国王妾侍有染的消息,激怒国王。汉都亚因此被判死刑,却依然效忠国王,誓言绝不反叛心中唯一的主公,并求丞相立刻执行国王指令,赐他一死。惟丞相室利那拉(Seri Nara Diraja)认为汉都亚罪不该死,于是让人把汉都亚戴上枷锁,藏在一个村庄里,并向国王谎称已处死汉都亚。
汉惹拔是汉都亚最好的朋友,平时与汉都亚一起跟海盗作战、在山上习武、护送国王去爪哇、建筑王宫、吃喝嫖赌、游山玩水、为王族服务,并照顾王族的猎狗。汉都亚遭“处死”后,武功仅在汉都亚之下的汉惹拔立刻上位,影响力迅速扩张。
汉惹拔是忠是奸 学者各有见解
2017年10月10日逝世的作家卡欣阿末(Kassim Ahmad),曾在1962年编著厚达523页的《汉都亚传》。这名前社会主义人民党主席高度评价汉惹拔,并推举他为马来社会的英雄。“惹拔是一名反叛者(penderhaka),他对抗封建社会的秩序。他带来了新时代,一个极度不同的时代。”卡欣阿末认为,处身那个时代,汉惹拔拥有过度前瞻的想法,是“另一个时代的英雄”。
卡欣阿末举例,羞辱汉都亚以后,国王不再露面接见官吏。汉惹拔以调侃的口吻询问国王,是否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接著,汉惹拔得寸进尺,阻止所有官吏前来王宫。最后,汉惹拔再越一步,也是最后一步——与宫女寻欢作乐,甚至与国王宠爱的小妾私通,让国王暴跳如雷。
奈何,汉惹拔武力高强,无人能敌,国王为自己处死汉都亚懊悔不已。经丞相室利那拉几次试探与套话,国王最终感慨表示,若汉都亚还在世,自己愿意宽恕汉都亚。丞相道出实情后,国王立刻传召汉都亚,并下令让后者前往刺杀汉惹拔,为自己雪耻。
不管是文学作品或电影,汉都亚与汉惹拔决斗这一幕,都是情义与效忠角力的内心戏。汉惹拔喜见挚友汉都亚未死,向他吐诉心中话。他替受尽委屈的汉都亚深感不值,言语中也隐隐透露自己的不安,担忧本身最终一样地位不保。“......国王未经查证就判以死罪。若对国王无私奉献如你(汉都亚)都遭国王处死,何况是我?”
汉都亚依然故我,虽对汉惹拔崇高的牺牲感到惋惜,却认为汉惹拔反叛君王的行为在宗教上大错特错。电影中汉都亚这么说:“我明白你为了伸张正义而牺牲。但你忘切了一件事。反叛是马来人的禁忌,我们要效忠国王。”(注一)
两雄决斗 滥杀无辜
一场生死决斗已在所难免。汉都亚与汉惹拔于是大战三天三夜,最终汉都亚成功击败汉惹拔。汉惹拔是不是真英雄?另一名学者沙哈鲁丁(Shaharuddin Maaruf)持不同看法。与汉都亚厮杀之前,汉惹拔刺杀700个宫女,以她们的鲜血洗涤自己的短剑,“王宫内血如雨下”。汉惹拔遭汉都亚刺伤后,并没有当场死亡,而是“疯狂发飙”(mengamuk),见人就杀,城里数千条人命平白牺牲。
沙哈鲁丁质疑:宫女、平民何罪之有,汉惹拔为什么要滥杀无辜?更甚的是,汉都亚的武功是唯一比汉惹拔高强的人,即只有他能阻止汉惹拔继续发飙,何以他不出手制止汉惹拔,对城里数千人命视若无睹?
沙哈鲁丁对汉惹拔的“反叛”不以为然,倒认为文献中的以下情节,有“争宠”之嫌。国王曾派遣汉惹拔与汉都亚一同去刺杀敦蒂惹的未婚夫,途中汉惹拔抱怨,为什么立功的机会总是给了汉都亚。汉都亚因此决定把行刺敦蒂惹的机会让给汉惹拔,让后者为国王效劳。而汉惹拔因汉都亚遭“处死”而上位以后,亦遵照国王指令,在王宫内诵咏经典诗词,声音优美,让国王在其大腿上睡著。
君主若违宪 臣民有理反抗
汉惹拔挑战封建制度,重夺本身自由,主宰自己的欲望,此评价是中肯或过誉?不可否认的是,相较于汉都亚对国王的“愚忠”(taat setia membuta tuli),汉惹拔确实提出了“拥护贤王、推翻暴君”的前瞻看法,重新诠释君臣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思想典范里,君王之所以在位,不是因为神话、传说,或是神在人世间的替身,而是因为公平施政。换句话说,臣民对君王的忠诚是附带条件的,若后者违约,则臣民有理反抗。
政治学者邱武德在其著作《超越马哈迪》中,就引述了《马来纪年》的典故,阐述马来社会君臣之间的社会契约,解释1998年风起云涌的“烈火莫熄”改革运动:
士可杀,不可辱
“臣民们得到他们未来君主的同意:不管臣民们行为如何不端,即使该当死罪......他们也只能被处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们都不应该被侮辱蒙羞。那未来的君主倒过来要求其臣民永不反叛。臣民接受此求,然而带有一个小条件,什么时候做君主的自己违反了这协约,那么,他们做臣民的便也不再受那协约的约束。”
1998年9月,时任首相马哈迪罢黜其副手安华,并控以“鸡奸”罪名,透过主流媒体大篇幅羞辱安华,把对手每一丝残存的名声与尊严剥下,引起马来社会激烈反弹。“士可杀,不可辱”,安华的黑眼圈成了暴政受害者的符号,让马哈迪在隔年的全国大选中,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然而,这些年来,由巫统主导的官方历史教育里,“忠心”依然是主流价值观念。历史教科书触及马六甲王朝篇章时,对国王忠心耿耿的汉都亚依然是“英雄典范”。于是,我们不难理解,何以2009年国阵拉拢跳槽议员重夺霹雳州政权期间,炒作原任州务大臣尼查(Nizar Jamaluddin)觐见苏丹时“微臣抗旨”(Patik mohon sembah derhaka)的言论,斥责尼查大逆不道、是马来人叛徒。
纳吉政权危机捆绑族群命运
这些年来,“马来人不会在世界上消失”,几乎已成为巫统大会的悲情口号。2016年,1MDB弊案与“26亿丑闻”延烧后,首相纳吉成为众矢之的,巫统亦面对内部分裂。
副主席希山慕丁就朗诵国家文学家朱丽娜哈山(Dr. Zurinah Hassan)题为《汉都亚的牺牲》(Korban Hang Tuah)的诗,其中段落如下:
“......即使有天我被指为阿谀奉承/或因愚忠而被咒骂//随他吧/我希望有朝一日/当我的民族四分五裂/他们会觉悟/都亚并非对抗惹拔/而是对抗反叛与夺权/我捍卫的不是君王/而是其政府/没有政府就没有国家/没有国家民族还有什么意义//惹拔,我或许并不聪明/但这是我最后的努力/好让我的国土不会失去政府/我的民族不会失去主权/以及马来人不会在世界上消失”。
留守派被讥愚忠
在这个脉络里,巫统领袖巧妙地将纳吉、巫统、马来人、政府的命运捆绑起来,把纳吉政权的危机,转化为马来人的危机。例如,当时武吉免登区部主席再纳就将前巫统领袖比喻为汉惹拔,如今正在对抗与谋杀巫统;而留守巫统的党员则被讥讽为愚忠的汉都亚。“实际上,我们今天正在捍卫马来人领导的体制,免于遭受破坏与摧毁,为了伊斯兰以及我们民族的子子孙孙的生存。”
时代不同 马来人需求变
不管存在与否,汉都亚已是巫统的符号。有趣的是,学者法立诺(Farish A Noor)在《你的老师没有告诉你的事》著作中,试图以《汉都亚传》下半部的人生转折,揭露汉都亚鲜为人知的另一面。马六甲遭葡萄牙人侵略后,通晓“吉灵语”(bahasa Keling)的汉都亚,就成了苏丹派遣到印度的使者;后来,汉都亚又代表“吉灵国”,前往中国拜访。尽管不会说华语,汉都亚却因为自小认了一名华人义父,而熟悉中国和华人的习俗。
不为民族主义利用
汉都亚的后半生都在周游列国,甚至前往欧洲,有“走向多元”的含义。汉都亚变得冷静、成熟、睿智,领悟世界是短暂的,而他为了寻找真理,甘心放弃追求权力。法立诺认为,后半生的汉都亚不再性情火暴,不会为民族主义所利用,不符合“阳刚”、“威猛”形象,因此不受主流“突出”。唯有放下马来短剑(权力)以后,这个马来人才得到真正的解放。
法立诺总结得好,热衷于“马来人不会在世界上消失”(Never should the Malays lost in the world)口号的巫统马来人,看来是时候开始思考,如何在日新月异的时代,让“马来人不会在世界上迷失”(Never should the Malays feel lost in the world)。
注一:根据《马来纪年》,与汉都亚对决的是汉卡斯杜里(Hang Kasturi)。然而,主流历史版本多以《汉都亚传》为主,即汉都亚与汉惹拔的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