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全球青少年心理健康指标几乎同步往下沉。
2023年美国疾病管制与预防中心（CDC）的调查显示，近57%的青少女陷入长期悲伤与绝望，创下历史新高；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的资料也指出，青少年的焦虑与忧郁在过去十年间几乎翻倍。自杀意念、自残行为、对未来的极度悲观、注意力崩坏、睡眠剥夺、外貌焦虑、性剥削与诈骗风险飙升，这些词汇以往只锁在心理学期刊，如今已成为全球教育者、家长与政府每天面对的现实。我在临床中，偶尔1、2年才出现1宗的厌食症，今年单单就接了8宗。
于是，全世界的大型研究开始追问同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让青少年在短短十年内集体陷入心理危机？
目前所有权威调查与实证资料，都指向同一个方向：社交媒体与无上限的手机使用，已成为青少年的核心风险场域。
因此，全球政府开始面对同一个政策问题：政府有没有责任限制青少年使用手机以及社交媒体？
美国犹他州2023年率先通过《青少年社群媒体法案》，禁止18岁以下于夜间10:30pm–6:30am使用社群平台，并规定未成年人须家长同意才能开帐号（注：该法后遭联邦法院驳回，正处上诉中）；澳洲更干脆于今年12月正式生效全国禁令，16岁以下全面禁止使用主流社交平台，是跨党派最罕见的共识；欧盟在《数码服务法案》（DSA）中禁止平台对未成年人进行演算法定向推播，违者重罚；芬兰、法国、义大利、智利、韩国、巴西等国将于明年全面推动校园禁手机；新加坡更进一步，连智慧型手表在校园内都不得使用。
全球趋势非常明确：青少年的数码伤害已不是家长能单独承担的问题，而是政府必须介入的公共卫生危机以及政策责任。
马来西亚也即将踏上这条路。通讯部长法米已宣布，明年起禁止16岁以下拥有个人社媒帐号，并要求平台导入更严谨的eKYC年龄验证。亡羊补牢也好，追上国际潮流也罢，政策意图清晰，即阻挡网路霸凌、性剥削、诈骗等数位毒害，为青少年筑起一道更坚固的保护墙。
这样的政策是否有效？从阻挡危害的角度来看，它的确限制了问题的入口，能达到一定成效。未成年帐号会减少、网络掠食者与儿少接触的机会会下降、诈骗、色情推广以及霸凌的触及会受限制。
然而，大家有和青少年过招的经历吗？青少年是个奇妙的物种，对风险迟钝，对诱惑敏感如鲨鱼闻血，对科技的嗅觉更是优于成人 (tech savvy)。他们不一定叛逆，但天生好奇、刁钻、求刺激。今天我们在这里堵洞，他们隔天已经在旁边挖新通道。这是生物学，而不是道德问题。
换句话说：我们可以禁止TikTok、Insta、Snapchat等等等，但只要孩子有一台能上网的手机，他还是会找到下一个沉迷的新出口。禁IG，他转向Discord；封 YouTube，他会跑去Twitch；我们锁了所有主流社媒，他们会玩游戏、逛论坛、看短片网站。
这不是猜测，而是已发生的事实。当年美国威胁禁止TikTok时，大量青少年瞬间移民到小红书，并被戏称为TikTok难民。如今法令还未先行，我那才12岁的小侄儿口沫横飞讲述VPN（虚拟私人网络），而13岁的小侄女，则偷偷教我怎么用退流行的KakaoTalk。你停一个平台，他们生出三个替代方法，实际的危险并没有消失。
其他的研究其实还给出了更复杂的图像，即青少年使用手机主要不是在“社交”。大型研究机构皮尤（Pew）、盖洛普（Gallup）、Common Sense都显示，青少年虽然天天使用社交平台，但大部分时间不是在聊天或互动，而是在被动消费短视频与娱乐内容。YouTube、TikTok、Reels、Spotlight，这些已成最核心的时间黑洞。世卫组织与相关研究更显示，沉浸式游戏3、4小时，也是许多青少年每天的例行公事。重点在于这些平台也有类似社媒的聊天功能、推播机制、任务回圈与高强度上瘾设计。这些像社媒又不叫社媒的，该禁吗？
管制手机使用年龄或时间
让我们诚实一点吧！该被禁止的不只是社媒，更包括手机与平板本身。真正让青少年无法脱身的，是随时在手边、随时亮起、随时有通知、随时能带他们进入下一个沉迷内容的硬体。手机和平板才是让孩子无法抽离的风险载具。
萤幕背后坐著的，可是来自MIT（麻省理工学院）、哈佛、斯坦福的世界最顶尖大脑，是以“夺取用户注意力”为唯一KPI的菁英兵团。这些人致富，不是因为设计了让孩子睡得暖心情稳的产品，而是因为他们有能力让萤幕再亮一秒、让多巴胺多喷一次、让孩子黏在线上更久一点。
如果我们只封锁一个又一个的软体、却放任24小时亮著的萤幕，我们真的以为躲在萤幕背后的菁英集团会乖乖缴械，然后下乡种田？看看烟草公司当年被逼出门口，如何立刻改良电子烟，重新把青少年拉回火坑，就知道这些集团对孩子们是多么地不离不弃。
他们的算法比立法快，招数永远能精确对准孩子的弱点。软体可以封锁，但硬体24小时与青少年绑定，才是数码危机无时无刻不在的原因。
逻辑上，政府应该软硬兼施。不只是对软体动刀，监管也应从硬体下手，包括推动校园全面禁手机政策、甚至管制手机使用年龄或时间。
没有手机，科技公司就无法24小时持续的侵入式推播。没有手机，就没有床上滑到凌晨三点的情色或诈骗危机。没有手机，就没有上课分心、被演算法牵著鼻子走的青春。
如今的局面是：前有科技集团的精准埋伏、后有青少年的盲目追逐，半温不热的政策，就像丢给父母一把纸伞去挡子弹，有力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