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隆坡茨厂街牌楼的中文招牌保卫战虽以虚惊一场收场,却意外掀开马来西亚地方治理的深层伤疤——这个东南亚国家已持续59年没有地方选举,当“两线制” 政治改革在中央层级轰轰烈烈展开时,地方治理体系却仍困在威权时代的制度牢笼里。当印尼峇厘岛民选县长会为印度教节日调整市政方案,当新加坡市镇理事会必须向组屋居民交代清洁费去向,马来西亚的地方官员却仍能对百年华人老街的文化符号生杀予夺,这种荒诞反差恰恰揭示了:没有地方选举的民主,不过是悬浮在半空的空中楼阁。
马来西亚地方治理的特殊性,在于其文化多样性远超常规联邦制国家的承受阈值。在砂拉越古晋市,达雅族“丰收节”装饰常与华人庙宇比邻而居;在槟城乔治市,马来传统市集与殖民时期骑楼共享街道肌理。这种微观层面的文化共生,需要能感知社区脉动的治理体系。地方选举的缺失,本质上是将多元社会的毛细血管改造成了中央集权的输血管道。清除华文招牌,这些不断重复的剧本都在证明:技术官僚主导的标准化治理,永远无法处理马来西亚街头巷尾的文化量子纠缠。
马来西亚特有的族群政治格局,恰恰更需要地方选举作为缓冲机制。在国会殿堂里,马来主权与多元主义的争论难免陷入零和博弈;但在菜市场该用几种语言标注价格,在社区公园是否允许设立各族节庆装饰,这些日常治理议题本可在地方层级找到折中方案。现任体制却将所有这些矛盾都推向中央,迫使文化冲突在最高政治层级引爆。
当联邦部门坚持单一国语标识,当华印裔摊贩需要方言沟通顾客,本可通过地方议会协商的议题,最终演变成国家文化政策的意识形态对决。若有民选市议员在基层斡旋,何至于让菜市场的价目表变成族群关系的温度计?
茨厂街的汉字招牌从来不只是美学符号。吉隆坡小贩商业公会主席拿督洪细弟在活动上指出,在去年6月的隆市政局的会议上,曾有官员建议仅保留马来文“Jalan Petaling”,移除“茨厂街”牌楼的中文字,暴露的正是在缺乏民意监督机制下,技术官僚对多元文化缺乏基本敏感度。这种文化暴力不需要经过选民质询,不需要面对选举压力,只需一纸会议纪要就能启动。
更吊诡的是,在中央层级各族政党都高举多元旗帜的今天,地方层级却仍在上演文化削足适履的戏码。各政党可以在国会为种族课题据理力争,但在没有地方议会选举的体制下,他们甚至找不到施力点来阻止市政局某个科室主任的文化洁癖。“我们就像带著脚镣跳舞的改革者。”这句话精准描绘了马来西亚民主化进程的荒诞处境——中央层级的政党轮替越激烈,地方治理的陈旧机器就越显突兀。这种制度性分裂,将不断制造类似茨厂街招牌事件的治理危机。
1965年地方政府选举的永久冻结,在马来西亚民主政治肌体上划出一道至今未愈的伤口。这个曾被联盟政府称为“共产主义渗透温床”的民主机制消失后,全马的地方议会彻底沦为州政府的政治附庸。吉隆坡市政局官员可以轻描淡写地讨论拆除中文招牌,本质上源自这套非民选体制的傲慢——他们只需要对上级负责,而非对街边卖猪肠粉的阿伯交代。
设计符合国情选举制度
反对地方选举者总以“族群暴动复发论”恫吓民众,却刻意忽视1969年族群冲突恰发生在地方选举废除四年后的事实。真正需要思考的是如何设计符合大马国情的选举制度:在槟城推行市长直选试点,在砂拉越实施原住民选区特别代表制,在混合选区采用比例代表制搭配文化保留条款。这些制度创新既能防范族群政治极端化,又可确保“嘛嘛档的拉茶浓度”这类民生议题获得妥善处理,证明多元社会的地方选举绝非不可解难题。
关键在于是固守“地方选举必然导致分裂”的冷战思维,还是相信马来西亚人已有智慧在投票箱前协调文化差异——毕竟在这个每逢大选就自动切换多语宣传的国家,草根民众对多元共存的实践早已超越官僚体系的想像。
站在茨厂街斑驳的牌楼下,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场文化保卫战的虚惊,更是整个马来西亚地方治理体系的慢性溃疡。当韩国首尔市长需要为防疫疏失向市民鞠躬道歉,隆市政局却仍能隐身于官僚体系之后,这种对比赤裸裸地揭示著:没有真正的地方民主,就不会有负责任的地方治理。或许下一次文化冲突爆发时,马来西亚人该认真思考:是时候让幽灵般的1965年真正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