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殖民政府在1887年及1889年要查禁的不是“秘密会社”,而是“危险会社”。政府很清楚,若所查禁的是“秘密”会社,那首当其冲的便是上流社会的“共济会”,一个高级警务人员多会加入的会社。在1970年代的怡保的共济会,尚有会员名单可供查考,是个有立案的秘密结社。

扰乱社会秩序以及威胁在位政权,便属危险之事。兹举华人会社中两个典型的危险例子,都是大规模的动乱。槟城的义兴曾和该地的大伯公(建德堂)于1867年爆发过约十天的械斗。另外,由陈亚炎领导的霹雳兼槟城的义兴,和郑景贵的槟城海山,为了争夺饷码承包专利权以及太平拿律的锡矿开发权,爆发了绵延十年(1862-1872)的行业垄断和反垄断的殴斗。两州的义兴公司、海山、大伯公,都被殖民政府列为危险会社。

恰好大伯公是由土生华人和福建人所主导;海山的主持人是客家人;而义兴公司的是广东人;那给华人学者的印象便是闽、广、客,或方言群之争。西洋学者则难以了解这种小传统。

两造皆可说和反清完全无关。本质上,它们都是行业公司,却借助属下的武馆兄弟来械斗。可是,危险会社不一定就是天地会。至今,学者仍未能确定义兴公司是真正的天地会海外堂口。它的腰凭只可证实它是披洪衣。被指属海山的腰凭,其宝号待查;属洪门无疑,因盖有三角形的“洪”章。建德堂有铭记,但其与天地会的关系有待细查,因没盖“洪”章。

保皇、反清义士的辨认

其实,有关殖民地各会社间的乱源,学者从没提到过保皇组织。至少在北美,除致公堂、洪顺堂外,还有保皇的组织。审视几幅19世纪华人甲必丹或亭长兼帮会首领的图像,觉得他们中好像有穿著清代官服的。这些首领采用皇清纪年的也不少。虽颂赞匾牌和碑铭亦有捉刀者,他们本人都应看过认可。

另外,有份政府拍卖新加坡义兴公司地段的1849年的中译公告,是用“天运”干支纪年,而不用“道光年号”。有曰是政府在不知情之下,给了一名反清会党人士抄写所致。不是的,饶宗颐说“天运”无反清的意思,仅为干支纪年而已。

在新加坡五虎祠的73名义士中,虽大部分采用“天运”,却有好些沿用清帝年号的。仅用干支或公元的亦有。活跃于1840、1850、1860、1870年代的义士,每代都有至少一名是以皇清纪年记录生卒年代的。以此看来,应用“天运”来纪年与清无主的关联不是必然的。

简言之,除了采用皇明纪年和清无主记号(如水月墓)可接受为反清意识明显外,其他的纪年符号值得再三思考。设若烈士乃成仁的义士,却在所提及的义士中,尚无因为起义,如黄花岗之役或火拼殖民地保皇清的帮会,致牺牲掉的。避难义士所参与的械斗,看来与反清无关。

殖民地的帮会史,可说是一淌混水。各有心人士投己所好,政治的也好,学术的也好,个人喜好的也好。柔佛王国把华人公司当开发公司,殖民政府把公司视为黑帮。又因西方学者和殖民官员在这领域内是著先鞭者,资料来源自然是殖民政府所采用的定义。自1960年代末期,马、新才有学者,如许云樵和陈育崧,开始应用本地民俗资料,给殖民地时代的华人帮会来个重新诠释。起步虽迟也慢,点滴有恒也成川。

重新诠释的第一步是定义的拟订。此处仅摘取其常用却较混淆的几个概念。

方言群:那是指说同样方言、日常实践共有次文化或风俗习惯的社群;它也包含有不同籍贯的语言群,如客家人、潮州人便是。

语言帮群:那主要是指在中华总商会的组织架构下,各方言群选出己群的商贸代表,而名之福建帮、海南帮。不用籍贯代表是因有些县属不操众数的方言,如潮州本有十邑,其中两邑是讲其他方言的。这个“帮”,毫无秘密帮会的涵义。

公司:不是会党,而是各方言帮群为牟利而自组的股份结合体,其部分收入是用来资助非营利的本籍会馆,及其会员的各种福利若义山、庙宇甚至武术馆等活动。

这原是闽粤海员、渔民、农村族姓的福利和公积金组织,这个制度随著移民传到南洋。罗香林、田汝康、黄大年述之甚详。由该时在殖民地的社团结构来看,各方言群的公司曾连合组成了一个仲裁性的理事会。由义兴公司所签发的收据来看,它属下即有福建、潮郡、海南、广东义兴等,这说明了义兴公司在运作上曾是一个总商会。但在1879年10个政府立案的华人会社中,却没有“义兴公司”。

馆、堂:是武术馆,不是宗亲组织。如松柏馆、义福馆、义兴馆、粤堂馆,很可能就是教导武功的场地。在一张毕麒麟所描画的“新加坡义兴公司入会图”中,入口处所标示著的是“义兴馆”(在中国原乡的是东、南、西、北门)。或言,那馆是一个武馆,而不是公司办公场所。一般上,要学习武艺的新学徒,必得实行拜师礼。据个人所知,在1950年代,被接受的学徒,就等同进入帮会:武馆和帮会是一为二和二为一的关系。

另以“馆”见称而不采之为馆名的是猪仔馆、赌馆、烟馆、茶馆。传统上,药铺、斋食处也多冠“堂”。但天地会的分支亦称“堂”。设馆授徒的也有自称为“堂”或“会”的,在1890年被查禁的“洪义堂”,和遍设各地的“精武会”,便很可能是武馆。说武馆是会党,比把公司当作会党,似乎更令人信服。

义兴一百年

莱佛士的文书亚都拉的1852年、华民护卫司毕麒麟的1887年的经验,证明了天地会或虚拟天地会的帮会,是断然存在的。笔者的1970年的田野资料中也发现不少的本地会党的诗歌,雷同天地会的。另一方面,从义兴公司所草拟的36誓、所发出的腰凭等可窥见,它的活动范围涵盖了印尼廖内、三州府和太平、怡保、吉隆坡等地,时跨近两百年。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此外,到底是先有义兴公司,然后才有潮郡、广惠肇、海南、福建等义兴?从腰凭中,可以知道松柏馆、松信公司属于义兴公司。和胜馆及海山是虚拟的洪门堂口,但不在义兴公司的旗下。这种结构肯定是存在过的,境外天地会的分合经验,也许可以作为借镜。

据记载,越南的洪顺堂在1909年时共有24个堂口,孙中山把它们化整为零,促其全附属于“洪顺堂大公司”名下。之前,在1897-1900年代,他已把北美许多不同名目的堂口,全都改名为“致公堂”。这些统筹的方式,是否源自义兴公司?也可以说,义兴公司是否也曾经历过越南和北美的堂口间互斗、统一、分裂的过程?

义兴公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英殖民政府视之为洪水猛兽,但柔佛王国则和它相敬如宾。它可也是洪门天地会堂口、虚拟天地会帮会、本地帮会、公所、总商会、行业股份公司、会馆、武馆。它因时制宜、也因地制宜。它时而公司,时而武馆,时而帮会?若是,则到底义兴是从帮会演变成公司,还是从公司演变成帮会,或其他的如武馆?

该公司之名在殖民地境外被提起过的,有洪门大佬冯自由、香港福义兴的腰凭、澳洲雪梨共济会义兴堂的王某人、和一张义兴公司志明著“金山正阜”(墨尔本)的收据(事由是“阻住番鬼”)。既穿洪衣,究竟它和境外的洪门天地会如何作切割?

纵横120年,却落得个“妾身未明”的身份。这是义兴公司。


(以上所参阅的腰凭资料,多来自《柔佛义兴史料集》,谨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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