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服贸,前一阵子的台湾很不宁静。

一个关于全球化经济秩序重整的议题,放在台湾,关于统与独,历史创伤,等等过去的幽灵又被召唤起来。

关于过去的大是大非,人人都成了自以为是的上帝,任意地宣判起正义与邪恶,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他人任意踏伐和审判。殊不知,就在自己砍下自以为是的正义之剑时,自己变成了自己所控诉的刽子手。以正义为名的暴力循环就这样被鼓动起来。希腊悲剧如是说,圣经如是说,历史的教训如是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都说明了以正义为名,人类天性里施暴的欲望可以如何被正名延续。尼采的resentiment也一语道破,被迫害的想像,其实没有穿透主奴二分的权力逻辑,一切以正义为名的托辞,都只是为了迎接下一个主人的来到。

面对历史巨轮的暴力,如何超越怨憎、变得更谦卑,我觉得才是人性光辉所在。以历史创伤为名,索求赔偿,叫嚣谩骂,甚至壮大人性复仇之卑劣欲望实在不足为取。

历史,孰是孰非?

台湾经历的历史暴力实在一点都不为奇。这些暴力在整个世界进入现代性之后便从欧洲本土开始被大肆扩张到世界各处。资本主义整合新的人伦情状,政治位阶,和分配逻辑。现代民族国家的产生,帝国主义的开展,殖民主义,全球资本主义的扩张,以及缘此世变产生的种种政治动员和暴力,在整个世界进入现代秩序后便无休止的反复上演。

孰是孰非?说真的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尽,多少历史学家,伦理学家,顷一生精力扣问此政治伦理学的大哉问,也都无以结论(比方关于纳粹德国的邪恶本质问题)。

然而面对历史暴力的问题,我们又岂能姑息之?作为一个人,我们该如何面对创伤,让我们更趋近于人性呢?

在进入现代性的漫长百年里,中国及其人民所遭遇的暴力绝对可以以血泪写下无尽青史。在共产中国建立后,新政权为了维护其统治合法性,其所牵动之政治暴力也不绝如缕。这些血泪斑斑的政治斗争常常被外人(台湾或是西方)拿来说明现代的共产中国政权是一个如何集权的邪恶政权。以千千万万别人的尸首血泪来建立自己的道德制高点,拿来妖魔化一个想像中的敌对政权。

近来到北京拜访一对老教授的经验,让我开始稍稍了解面对无情历史巨轮,人性可以如何伟大。

最近到北京都是匆匆一过,一晚的滞留马上要飞往芝加哥了。发现对这古城其实已经产生了感情,感情比生活了近7个月的郑州还深。人对一个地方的感情通常跟住在其中的旧识有关。昨晚驱车前去探访一对70来岁的老师,与他们认识已经近13年了。

犹记得2000年初首次探访京城,破旧的机场,贩卖部里还留著社会主义时期打票的习惯,如今的首都机场简直就是比佛利山庄shopping mall。即便沧海桑田,繁华盛开。中国改革开放30年,市场经济迎来了表面的繁华,关于社会主义的记忆像是那些被拆了又建,建了又拆的楼,早被抛在断垣残壁之中。或者,以消费行为,观光资产重新包装之:大锅饭成了时尚餐饮,毛语录成了创意商品,红卫兵也可以做成潮人公仔。新中国如此繁华,关于那些灾难暴力的岁月,新生的一代可以不去理解,更遑论体知。

这对老夫妻历经过中国近代史上大大小小政治事件。他们都曾经被打成走资派,却在资本主义猖狂盛行的年代,有著一种出自于深厚人文主义情操的关怀。他们不搬弄时尚新左派术语,也无能参与欧美学院批判理论之新兴产业。但是他们从生命体验,无情世变中所衍生出之时局批判,社会观察却如此尖锐,直指问题所在。面对满城的黄金甲,他们深刻知道此城的建成背后有多少血泪斑斑。但是他们不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点,以正义之名遂行攻击,破坏,或是壮大自我之欲望。他们像是两个渡过潮浪的长者,在人类文明的彼岸,用慈悲和宽容静静凝视发生在自己不短不长一生中的诸种暴力。

爱之深,责之切

北京城瞬间的繁华已经很难用言语去形容。即使满城高楼拔地而起,两老还是守著自己朴实温厚的公家配给房。从2000年至今,每隔几年拜访京城我都会去看看两老,每一年随著自己心境的转变,面对他们所谈所感也都有所不同。

或许是十多年的师生情谊让老人打开了心房,或许是人到晚年已无所顾忌,第一次在跟他们的谈话里,他们放开心胸谈起了历史,家变与世变间的千丝万缕,以及对新中国新时代的爱之深责之切。

原来历史上的反右斗争,文化大革命,劳改,下乡,两老家庭都在其中牺牲了一些成员。微黄的灯光下,花白的头发静静的细数过去,我看著老师愈来愈宁静的面孔,想起了那年椰林大道上的溽暑。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年少轻狂,心高气傲,老是以台湾人与西方文明靠近的优越感去挑战碰撞这两位智者的世界观。有德者虚怀若谷,德高望重如他们俩,却也只是静静的接受我的挑战,最后还走进了绝色影城,把当时能看的欧洲艺术电影看得比我还精。

13年后再聚首,我终于看见发现自己的幼稚和不成熟,面对眼前的两老,我看见历史巨轮下人生命尊严。他们细数著历史巨轮在自己身上碾下的创伤,却没有怨憎没有仇恨。有的是一种对人性深刻地反省,哲学家式的反复论证,最后来到了一种宗教家式的慈悲的宁静。“体制崩坏了,但是历史的暴力何尝不是对人性最佳的见证?”超越善恶?超越复仇的血债血还逻辑?

这样的超然是一种弱者表现?还是一种姑息养奸?我看著他们眼神,此时此刻,我不再像以前一样,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以语言的利刃挑战他们的伦理政治观。我在宁静如海的眼神里看见了对生命深刻的反省,一种源自生命经验而来的原谅。我想看见更多,我想进入他们过去历史汪洋,我心里呼唤著他们,请摆渡我过这人性之风雨,让我知道你们如何与过去和平相处。作为历史暴力的幸存者,你们如何学习了谦卑和原谅,找到了存在的理由?

心里流著泪,但脸上还是保持著微笑,面对这即将消逝的人文精神,我暗自许诺自己要把这金针传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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