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学的时候,常到中文系请求旁听,多数教授亦欣然应允。讲授训诂学和中国古典文学的周老先生,学问渊博,儒雅风趣。周先生述其直系师承,竟能上溯至章太炎、黄侃两位大师。那时我们自然不解“章黄之学”要义何在,只囫囵知道他们都是学富五车的前辈鸿儒,因此对周先生就更加肃然起敬,听讲也特别用心。我不是古典文学专业的学生,因此对周先生的精彩讲授,所得不过一鳞半爪。即便如此,至今也还觉得受益良多,感铭至深。

一日,周先生讲《庄子·逍遥游》,照例用贵州方言很有抑扬顿挫地诵读: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那时候,我只模糊知道长白山有个天池。但庄子说的南溟,应该不会是长白山天池,而是南方浩瀚的大海吧。这对生长于内陆、从未见过大海的我,无疑是极为开阔震撼而又新奇神往的意象。也正是从那时起,暗自将鲲鹏奋翼图南的形象铭刻在心,希望有朝一日,也能乘风南游。

庄子世界里的南溟

终于,我来到香港,入读研究院。我想,这里应该很接近庄子所说的南溟了吧。毕竟,庄子远在哥伦布、库克船长航海之前,任凭驰骋想像,他的地理空间概念,应该还在“东至沧海、西极流沙、南达岭表、北抵大漠”这类范畴里面。所以,我认为自己到了庄子世界里的南溟,正如哥伦布坚信他当年到了印度一样。

而后到过台湾之后,我对南溟的想像稍有拓展,觉得孤悬海中的台湾,更像南溟。因此,粗知钱宾四先生的学行事功之后,在观谒中文大学妙境“天人合一”和台北外双溪素书楼时,也发出“南溟有道,亦为邹鲁”的感概。

后来偶然读到柳存仁先生的文字,有时署为“南溟堪培拉”,又恍然有所悟。对啊!从地理意义而言,澳洲不是比香港更符合南溟的想像吗?于是不禁又为之神往。

今年秋冬之交,竟然因缘际会,得到研究院的资助和许可,在毕业前往澳洲国立大学游学四个月。登机绝海,乘风南行,庄子当年的逍遥神游,大概与此类似吧。当然,在堪培拉看不见海,也没有庄子,但却有孔子和孟子。这里有一个类似唐人街的社区,我呼作“帝客城”(Dickson),区内竖立先师孔子行礼像。澳洲国立大学的东亚图书馆名曰Menzies,本为纪念澳洲前总理而命名,这里的中国留学生译作“孟子祠”。其达雅传神,应该能与将Princeton译为“王子屯”相媲美。西秦有王子屯,南溟有孔子像、孟子祠,全球华人共同的文化意象与精神资源,可谓息息相通。钱宾四先生写《新亚校歌》,用“东海西海南海北海有圣人”一句,说的或许也是这个道理。

视野的豁达与恢宏

于是我似乎开始理解,原来北溟或者南溟,都不在心外,而在我们自己的心中。如果只求生硬理解,难免产生悖论:若北溟的鱼都希望化鹏飞往南溟,那南溟的鱼将飞往何处?这与“东方人念佛求生西方净土,西方人求生何处”这种疑问,其内在逻辑如出一辙。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那条鱼,希望能化为鹏鸟,乘风远游。但到最后,又回归心中原本的浩瀚无极,经历一个由“自缚自解”到“无缚无解”的旅程。至此,我又开始敬服庄子的豁达与恢宏,自惭于多年来视野的逼狭与困窘。

身处南溟,中国相对地成了北溟。读书写文之馀,家国之事自然不能充耳不闻,闻则喜忧参半。堪培拉一个初夏的黄昏,当我沿北邦大道(Northbourne Avenue)信步而北,风扫枯枝,山雨欲来,不觉竟有几丝愁绪。我还没有庄子的豁达,倒有几许“身无分文、心忧天下”的穷儒情结。联想近况,偶得拙句遣怀。很自然地,我又用了“南溟”一词。

薄暮即景

瘦影临风身倍瘦,愁云翳日雾添愁。

萧萧落叶知行止,寂寂清溪怅去留。

北域频传家国事,南溟空系庙堂忧。

秋深露冷哀黎庶,苦海长天寄蚁蝼。


附注:拙句本为七绝,草成祈教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研究科早川太基兄,兄谓两联已就,何不展为七律,以畅胸怀。遂以狗尾而续狗尾,再补两联。又遵早川兄建议,改“北郡”为“北域”,谨此申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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