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18日,非政府组织“家庭前缘”(Family Frontiers)代表6名拥有外籍配偶的大马女性公民入禀诉讼,为她们在海外出生的孩子争取大马公民权,并把政府列为答辩人,挑战长期以来带有性别歧视的大马国籍传承权条文。

相关单位曾对此事做出以下回应:

政府以“琐碎和轻佻”为由申请撤销案件;内政部解释有关规定是基于“国家安全”考量,避免孩子拥有双重国籍;内政部长韩沙再努丁则否认大马国籍传承权拥有性别歧视成分的存在。

然而,不曾有人提供解释——为何相同理由放到男性公民身上,就不构成问题?他们与外籍配偶在海外出生的孩子,可以自动继承大马公民权。

韩沙再努丁亦曾表示,想要孩子拥有大马公民权的妈妈,应该回马生子就好。这番言论因为忽略现实因素、缺乏同理,随即引来挞伐。下文两位妈妈的故事是冰山之一角,却足以反驳上述片面之词,揭示这项不平等条文如何影响一个家庭的生活。

张月佳是一名工程师,长期在男性占大多数的环境工作,从不觉得曾因女性身份而比别人缺少了什么,唯独在孩子公民权的课题上,她第一次被性别不平等给打败了。
张月佳是一名工程师,长期在男性占大多数的环境工作,从不觉得曾因女性身份而比别人缺少了什么,唯独在孩子公民权的课题上,她第一次被性别不平等给打败了。

张月佳:生平第一次被女性身份打败

来自柔佛的张月佳,远赴德国留学后,在当地结识了现在的德籍丈夫,结婚生子,并打算累积数年工作经验后,一家人返马生活。得知怀孕时,她曾就孩子国籍一事,询问身边的大马朋友,他们以自身经历告知,孩子出生后,只要到大使馆申请登记,无需多久就能得到大马公民权。张月佳遂放下疑虑,没作多想。

就读工程系的她,不管是就学或工作环境,身边围绕的多是男性。她著实没想到,这些男性友人为孩子申请大马国籍的顺利无碍,并不会如出一辙地发生在自己身上。

事实上,很多母亲是在生产后,才意识到大马《联邦宪法》并没有赋予女性公民与外籍配偶在海外出生的小孩,自动成为公民的权利。母亲只能为小孩做出申请,大多结果不是长达好几年的“还在处理”,就是被“无理拒绝”。

张月佳也是如此,在大女儿出生后,她才在大使馆得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傻傻地等待,期间不断询问仍无音讯。直到女儿两个月大,在没办法之下只好拿了德国公民权,否则她将处于无国籍状态。”她形容这段经历为一场噩梦,如今女儿已经6岁,她们还未从这场噩梦中苏醒过来。

张月佳与德国丈夫在2019年回马定居,抚养著德籍大女儿,和大马籍小女儿。她表示,从外人眼光来看,姐姐和妹妹,甚至是其他马来西亚小孩,在生活上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张月佳与德国丈夫在2019年回马定居,抚养著德籍大女儿,和大马籍小女儿。她表示,从外人眼光来看,姐姐和妹妹,甚至是其他马来西亚小孩,在生活上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无论是从小在马来西亚生长,或是后来在男性占大多数的环境工作,我不觉得曾因女性身份而比别人少了什么,这次在孩子公民权的议题上,我真的被打败了。”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在2019年怀上第二胎时,她辞掉工作,独自牵著当时3岁的非大马籍女儿,挺著迈入怀孕后期的孕肚,在没有医生证明的情况下,穿著宽松的衣服冒险搭飞机返马。这对张月佳来说,是极其痛苦的回忆,以至在访谈中无法复述,而以文字代为回答。

她写道,甫下飞机,她就因身体不适而赶往急诊室,被诊断因脱水和焦虑而导致胎儿心跳过速(fetal tachycardia)。躺在病床上,她思忖自己为何会陷入这般处境,“若孩子早一步在飞机上出生怎么办?为何我需要经历这些煎熬?难道因为我是一名女性?不,因为我是一名大马女性。”

在政府决定上诉挑战高庭裁决隔天,张月佳带著女儿到移民局更新签证。这是抚养外籍小孩的父母,每6个月的例行公事。
在政府决定上诉挑战高庭裁决隔天,张月佳带著女儿到移民局更新签证。这是抚养外籍小孩的父母,每6个月的例行公事。

返马定居,女儿却只能申请学生签证

待丈夫来马会合后,两人开始在马来西亚定居生活,抚养著一个外籍女儿,和一个大马籍女儿。孩子没有大马国籍,无疑加重了家长的负担,不仅每6个月需带女儿翘课出境,到新加坡兜一圈更新签证,也无法像其他小孩一样拥有同等的教育福利。

“为了办理大女儿明年报读小学的手续,我已去了两趟学校、四趟教育局,仍未将事情办妥。学校会优先接收本地公民,若学额满了,我们就得再奔波。另外,女儿也不再能够使用依亲签证(dependent visa),而必须申请学生签证(student visa)。”

然而,这些奔波对张月佳来说,都不是不能应付的事。她最担心的,是女儿的心理危机。国庆期间,她陪女儿上网课,女儿突然问说:“妈妈,为什么我不是马来西亚人,而妹妹是。”有次,老师更让女儿向同学介绍“她的国家”,并要求她画出德国国旗,女儿不知所措,因而哭泣。

“她不会画德国国旗,但她会画大马国旗。她真正懂事、开心的日子都是在这里度过,所以她对这件事很不明白,我也没有一个答案能够给她。等到女儿大学毕业后,不再能够持学生签证留在大马,她又将何去何从?”

说出这些经历,张月佳数度哽咽落泪,这对她而言是必须鼓足勇气才能办到的事,但她认为自己已算幸运,“我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而很多妈妈是遭遇离婚、家暴,带著孩子逃回大马。为了避免影响孩子的抚养权,她们不敢对外人道出自己的辛酸,只能活在黑暗中。”

距离戴丽菁(右)上一次回马,是在大儿子出生的时候,图为她与南非籍丈夫(左)返马与槟城家人相聚的合照。
距离戴丽菁(右)上一次回马,是在大儿子出生的时候,图为她与南非籍丈夫(左)返马与槟城家人相聚的合照。

戴丽菁:孩子会长大,我们可以等多久?

来自槟城的戴丽菁,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条不平等条文的存在,于是在英国与南非籍丈夫相识、结婚,怀上孩子后,就特意飞回大马生产,因而保障了大儿子的大马公民权。“我和先生商量好,要让孩子拥有大马国籍,因为我的家人都在槟城,若我和先生发生什么事,孩子当然要回去我在马来西亚的家。”虽然她已在英国生活了13年,但家乡永远都是家乡,她计划著有天能够带著自己组织的家庭回马生活。

然而,怀第二胎时却碰上了新冠疫情,配合边境关闭政策,若戴丽菁决意回国,就必须与丈夫长时间分隔两地。经过斟酌,她选择留在英国生子。“我知道这会衍生一些问题,但没想到是那么大的问题。”刚在6月出生的小儿子,至今仍无国籍。“我拒绝为他申请英国护照,我只想孩子拥有大马护照。所以,我们现在可说是被滞留在这里了。”

只是,孩子终究会长大,各国边境也已逐步开放。“我们可以等,但我们可以等多久?若不得已需要跨境,到时我们就只能为他申请英国护照。”她也坦言,孩子没有大马国籍,并不会在物质上造成巨大损失,而是个人情感层面的缺失。“因为我想要他能够成为马来西亚人。”

这只是性别不平等的问题

现居英国的戴丽菁,在访谈中分享了不少在海外生活这些年,越发认同马来西亚人身份的心情与感悟。但是,国籍传承权的课题,真的关乎爱国之心与忠诚度吗?戴丽菁清楚地知道,这是爸爸能,而妈妈不能的问题;也就是说,这仅仅是关乎性别不平等的问题。

“我弟弟后来也到英国读书,如果他和我一样,与外籍配偶结婚生子,他只需要向大使馆申请登记,短时间就能为孩子拿到大马护照。我们两人都是在同一片土地成长,这不公平。在我的立场来说,要就男女都不给,要就男女都给。”

9月9日,高庭做出标杆性裁决,宣告大马籍母亲和外籍配偶在海外出生的孩子,将自动享有公民权。密切关注案件发展的戴丽菁笑说,自己的性格多少有点愤世嫉俗,心想事情应该不会如此顺利,“我们想开心,也不敢开心得太早。”猜疑后来果然成真,总检察署在13日入禀上诉,挑战这项判决,小儿子的未来也随之变得不明朗。

“这会深远地影响我们的人生道路。”若这项课题迟迟未有定案,一家人未来回马生活的憧憬日子,将会更难实现。而戴丽菁现在所能做的,唯有尽可能地等待。

李淑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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