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前首相阿都拉巴达威,很多媒体不约而同以开明、中庸、温和来总结他的时代,也有人形容他“无为而治”,甚至视之为大马言论自由开裂的起点。
但这样的评价,是否少了一个维度的思考?
毕竟,无为与无能之间,有时只是权力设计下的灰色地带。
还记得2003年马哈迪卸任时,当时社会仍回荡在安华“烈火莫熄”风暴馀波,因此他选择的接班人不是党内强势派系领袖,而是行事低调、口碑清廉的阿都拉。原因何在?
这一点,当时从不少政治观察者的解读中可见端倪,即阿都拉的忠诚与听话,也是为了安抚内部,重塑一个无争议形象。某种程度上,阿都拉的“不具威胁性”成为他最大的政治资产——但也是他上任后最大限制。
事实上,全球强权领袖的接班传统常存在一种吊诡逻辑,他们往往倾向挑选一位软弱继任者,以巩固自身历史定位并保住既得利益网络。从李光耀到苏哈托、李登辉的案例来看,这种安排从不是偶然。
阿都拉正是这样的历史产物。
他上任之初的确享有极高民望。2004年大选,国阵以超过九成的国会席次横扫国会,是大马史上最压倒性的一次胜选。当时民意对阿都拉寄予厚望,他提出“现代伊斯兰教”(Islam Hadhari)理念,强调进步、现代与包容,与之前的保守风格形成反差。
同时,他放宽新闻自由,容许更多公民社会活动,网媒开始崛起,部落格与论坛如雨后春笋。这些变化,后来成为改朝换代的社会前奏。
然而,这些“开明政策”是否源于他的远见与意志,还是因为缺乏控制能力与系统管控的能力?这点一直是社会的争议焦点。
有件事总让我印象深刻。2006年刚加入报业,12月尾时发生南马大水灾,特别是柔佛州灾情最为严峻,造成17人丧命,超过9万人被迫撤离家园,当地基础设施与经济活动大受打击,严重情况被视为“百年一遇”。
正当全国进入灾难应对阶段,各界期待中央政府领导有力的灾后重建时,阿都拉刚从委内瑞拉的官方访问回国视察灾区,但逗留不到24小时,就在同一天飞往澳洲展开一周度假,并前往弟弟巴达鲁丁(Badruddin)的餐厅开张剪彩。
离地首相
碍于当时主流媒体仍被国阵掌控,只有少许中文媒体及网媒报导,尚不足以引起太大争议与公愤,但这件事让我对他改观,并从“开明领袖”转为“离地首相”形象的起点。
甚至到了2008年阿都拉执政后期,当时据说内阁几乎由多个派系与部门各自为政,首相署的统筹能力被质疑。经济转型计划屡屡喊停,反贪污委员会改革进展缓慢,导致选民逐渐失望,并成就了308政治大海啸。
我一直在想,当时舆论是否太快将他的温和包装为德行,却忽略另一面——他根本无法强势作为?
以经济表现为例,他任内的年均GDP成长率约5.6%,并非亮眼。主张发展农业、改善基层,但大型建设与投资计划多数推动缓慢,国内外投资者对其政府缺乏明确经济方向感到困惑。在政治治理方面,更多次暴露当时政府的治理赤字。
民间喊声越来越大,而他表现出来的,像是宽容开明,实际上也是某种的无力钝感。
是他决心解放社会,还是社会其实超越了他?
或许,阿都拉“意外的自由实验”,与其说是他赋予社会自由,不如说,是他无力维持威权秩序,而让社会顺势觉醒。
他的去世,确实让我们重新审视这段时期的历史。如果说马哈迪是塑造强人政治的始祖,那么阿都拉就是被那套机制设计出来的“过渡者”。
不反抗、不冒进、不主张,也不冒犯。这样的人,对强人来说最安全,却对历史来说最模糊。
他可能不是恶人,但也未必是英雄。他只是站在历史的某个转角,被放上高位,却无力改写任何方向的人。
当我们追忆这位领袖时,也许更应该问的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当时的制度与人民,为什么会接受一位不作为的人当作改革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