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慧：电影《黑色星期五》的残酷现实

1993年3月12日，印度金融中心孟买发生12宗连环爆炸案，高楼大厦顷刻间变成碎石瓦砾，硝烟弥漫整座城市。尽管一百位涉案者于2006年罪名成立，警方今年又逮捕了四名嫌犯，主谋至今仍逍遥法外。影片《黑色星期五》（Black Friday）如实呈现了一连串骇人事件并深掘内幕。

阿努拉格（Anurag Kashyap）根据调查记者侯赛因（S. Hussain Zaidi）的纪实文学《黑色星期五：孟买爆炸案真实故事》编导本片。该片在2004年卢卡诺国际影展首映后，遭孟买高庭禁止上映，直到两年后才解禁。近二十年前再现的暴力阴霾并未散去，而今右翼民族主义抬头，宗教张力加剧，警世之作依然适时。

连环爆炸案发生的星期五是当年斋戒月第17天，即先知带兵以弱胜强的凯旋之日。选在这一天进行袭击，奉宗教之名开战的企图不言而喻。然而，循著影片抽丝剥茧就会发现，此案绝不能以简单一句“恐怖袭击”盖棺论定。单单是那十几位安装炸药和抛掷手榴弹的青年不足以酿成大祸，背地里操作的是庞大的犯罪组织、接受贿赂的警方与海关官员、邻国洗脑军事训练和跨国洗钱政治庇护。

袭击者动机不一，但无非跟数月前发生的暴乱有关，有人失去生计，有人眼看亲朋戚友受伤或死亡。《黑色星期五》的镜头从连环爆炸现场回溯到1992年12月6日兴都教圣城阿逾陀（Ayodhya）。二十万名极端兴都教暴民挥舞铁锤，拆毁城中屹立五个世纪的巴布里清真寺（Babri Masjid），随后破坏穆斯林民宅。在接连两个月的暴乱中，成千上万的穆斯林惨遭杀害与性侵。针对穆斯林的攻击行动与报复兴都教徒的爆炸袭击不相伯仲，一样是人间地狱。

《黑色星期五》其中一幕，同伙商议装置炸药地点时，提到许多穆斯林居住在目标附近，从而陷入犹豫。这恰恰是真实情况：不同宗教的社群住区毗邻，在日常生活中频繁互动，彼此依赖。敌我之间没有真正的楚河汉界，意识形态的刀子无法切割现实中的关系。轰炸敌人势必波及自己人。事实上，数月前发生的暴乱也是如此，有人在穆斯林居所纵火，最终连邻近的兴都教徒房屋也一同烧毁了。

无论武器科技多么精良，当代的军事行动不也常用“附带损害”（collateral damage）婉称无辜平民的伤亡？不只是社群之间相互攻击会有“附带损害”，警方在执行任务时亦然。警察拘留高度可疑的犯人时，采取严刑逼供，已有侵犯人权之嫌，更何况是以加速破案为由，连带对付疑犯的家人和朋友？扣留所里的折磨和虐打仿佛常态，引发外界对警方滥权渎职的质疑。《黑色星期五》出来应对记者质询的警方发言人总是同一位锡克教警官，也总是同样的官腔。

微弱抵抗

女性不时出现在暴力一隅。在家庭里被宰制，在盘查时受凌辱，在动乱中遭轮奸。在各种对峙和冲突下，女性往往是灭敌人威风，逼对手就范的工具。影片将近尾声，一群妇女在街头集会的片刻，乃是在暴力充斥的大环境下，女性拒绝成为泄愤和泄欲对象的微弱抵抗。

涉及爆炸案的嫌犯一个接一个被捕，幕后主脑却早已潜逃到国外豪宅安逸享乐，直到影片结束，直到今天。拆毁巴布里清真寺的群众领袖过后继续在政坛呼风唤雨。被仇恨利用而互相厮杀的是谁？煽动群众怒火而得利的又是谁？

侦察和审讯历时多年，社会的疗伤过程更是漫长。纵使完美结案，社群之间的撕裂会因此愈合吗？孟买从“Bombay”改名为“Mumbai”，记忆不会就此涂抹了。没有深切反省，没有坦诚和解，历史将不断重演。仇恨滋长暴力，循环不休。

“以眼还眼，使全世界瞎眼。”《黑色星期五》以甘地的话开始，以同一句话结束。这部影片起初遭禁映，两年后还是过关了。相较之下，要在马来西亚拍摄类似的纪实影片似乎是天方夜谭，电检局、煽动法令、宗教情绪和市场都教人明哲保身。像五一三事件那样的历史仍是禁忌。就算不看不听不说，创伤依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