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芊翠：从C到K的耻辱

有些耻辱，不在于被打败，而在于被命名。

韩国的英文名，今日为"Korea"，但在若干世纪之前，它的拼写其实是"Corea"。这一变动乍看之下不过是一个字母的更替，仿佛只是语言演化中的偶然事件，然而背后的故事，却隐隐透出被压制的痛感与不甘的回响。

字母C被换成K，不是发音的问题。Corea与Korea，在口中滚落出的音节并无本质差异。但字母表的排序里，C紧随A和B，而K则远远地站在后头，仿佛一个被冷落的影子。正是在这一顺序的排列中，一个国家的地位，也被偷偷移动了。

据传，这个字母的更替，与日本的殖民企图脱不开干系。

那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东亚，帝国主义正以"现代化"的名义张开血盆大口，列强环伺，风雨欲来。日本，在经历明治维新后迅速崛起，吞并琉球、侵占台湾、窥视朝鲜。彼时朝鲜尚名为"大韩帝国"，在国际场合多以"Corea"之名出现，与中国、日本一同列于西方使节的外交名单。然而，一场微妙的语言"政变"，就此悄然发生。

有一种说法指出，在某次国际会议中，日本代表坚持使用"Korea"而非"Corea"来称呼朝鲜，理由却并不复杂：若以英文字母顺序排列，C位于J（Japan）之前，K则在其后。日本不愿在"排序"上屈居这个"附属之国"之后，于是以权势之名悄然推动拼写更改，使"Korea"渐成主流。然此说虽广为流传，却未有确凿史料足以证实。

这或许只是历史长河中一朵不引人注意的小浪花，但它折射出的，却是权力的冷酷与文化的无声沦陷。

一个名字，是一个民族的门面。它不只是一个代称，更是一段历史、一种记忆、一种存在的方式。倘若名字都可以被篡改，那还有什么不能被篡改？土地可以丢，政权可以易，但连名字也无法自己做主，才是最深的耻辱。

"从C到K"的变化，无声无息，却宛如一次无声的殖民宣告：你的排序、你的称呼、你的身份，不由你决定。

语言，是看不见的疆界。它不像枪炮那样直白，却有更持久的统治力。一个名字的改变，也许不会立刻带来疆土的变动，但在文化的根脉里，它悄悄埋下一颗"他者定义我"的种子。而一旦这种命名权的失落被接受，被默认，那整个民族的文化意识，也就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被重新编码。

讽刺的是，即便韩国在1945年光复、1953年结束战争后重新迈上现代化的道路，它的英文名，依然是"Korea"。时至今日，除了部分历史学者与文化主义者，还会念叨那被遗落的"C"，大多数人早已习惯"以K自居"，对"Corea"几乎毫无印象。而"习惯"，正是最温柔的麻醉。

有谁还记得，这个字母的后退，是一次殖民意志的胜利？有谁还追问，为何今日的Korea不是Corea？当我们过度熟悉一种被赋予的称呼，渐渐忘了自己本来的声音，便等同于接受了一种新的定义。

更悲哀的是，这并非个案。殖民地从来不止失去主权，更在潜移默化中丧失了话语权。从地名、街名到语言教育，每一处被改写的痕迹，都在提醒我们：征服，不总是轰轰烈烈的战争，它也可以是悄无声息的替换。

而对于Korea的这段历史，韩国人是记得的。你问导游，他们会告诉你这段拼写之变的由来；你读韩国近代文学，也会看到作家在字里行间穿插"Corea"的执拗与回望，这不是为了复古，而是为了复名——恢复那个曾属于他们自己的、未经篡改的名字。

名字，是立国的根。

改写名字，是权力的最高宣言。夺名如夺旗，一旦成功，便是文化的胜利。可反之，正名也是一种抵抗。即便是微弱的、孤独的，也昭示著"不被定义"的意志。

"从C到K"，是一个国家百年之间命运的缩影。它没有硝烟，却不比战火更温和；它不流血，却比枪伤更持久。耻辱并不在于落后，而在于被动；不在于改变，而在于无法自己选择改变的方式。

于是，当我们再念"Korea"这个名字时，也许该停顿一秒，记起它曾叫做"Corea"。那被改写的一个字母，不只是历史的脚注，它是一段未完的命运，是一个民族记忆深处微弱却永不熄灭的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