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南冬：我们总在唐人街疾呼“多元文化”

“在这张最著名的竣工合照上，为什么没有一个华人的身影？是我们不配吗？”

这句台词出现在2025年农历新年档电影《唐探1900》中，由周润发饰演的白轩龄，在听证会上进行的一场三分钟振奋人心的演讲。他面对19世纪美国旧金山那群高高在上的白人，以流利的英语控诉华工所遭受的不公与歧视，并揭露美国当时虚伪的平等精神。

马来西亚华人先辈的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清末时期，许多华人因生活困苦或被“卖猪仔”而下南洋，抵达马来亚，从事锡米开采、锡矿挖掘、割胶等艰苦劳作。更有华人领袖，如甲必丹叶亚来，在吉隆坡大火后推动了城市重建工作。如今，最具代表性的唐人街——茨厂街，便是因1880年叶亚来设立的一家茨粉工厂而得名。

许多华人观众因周润发在片中那掷地有声的控诉而动容，甚至热泪盈眶。然而，这场电影中的演讲仅仅是对历史伤痛的再现吗？其中是否还蕴含著一些值得我们当下深思的现实问题？

茨厂街风波：谁才是真正的主角？

近期，“茨厂街华文招牌事件”成为马华与行动党激烈交锋的焦点。两党争相借题发挥，使这场风波成为华社最热议的话题之一。

然而，在这场政治舆论战中，真正的主角——茨厂街本身，却被忽视了。为何茨厂街的华文招牌如此重要？它真的象征著多元文化吗？

近十年来，茨厂街在华社内总被戏称为“外劳街”。今天，茨厂街的主要劳动力已由外籍移工群体支撑。许多华人业主为了维持生意或老字号，雇佣了大量外籍移工，从而造就了如今茨厂街独特的移工生态。

事实上，不仅是茨厂街，整个马来西亚的经济都离不开外籍移工的贡献。在雪隆一带，许多华人餐厅都可以看见缅甸移工的身影，市政清洁工作也多由孟加拉或巴基斯坦人进行，巴基斯坦与尼泊尔人也充当许多住宅区的看门保安，而建筑工地或装潢工程上也常见到印尼工人。甚至许多华人家庭，也习惯聘请印尼女佣分担家务。

换句话说，外籍移工不仅是茨厂街的“隐形经济支柱”，更是整个马来西亚社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我们却习惯性地无视他们的存在，把他们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更令人遗憾的是，当他们遭受压迫与歧视时，我们鲜少有人愿意为他们发声。

今天谁才是《唐探1900》中的“华工”？

如果沿用《唐探1900》片段中的逻辑，今天的茨厂街移工是否也可以质问：“我们在这里打拼，创造经济价值，但为什么在历来茨厂街的大型活动合照里没有我们的身影？难道我们不值得被看见？”而此刻为“华文招牌”争论不休的两大华基政党，是否与当年漠视华工贡献的美国白人如出一辙？

在这场风波中，马华与行动党争相“捍卫”中文招牌，强调它象征著多元文化。但像这样的“多元文化”，是否真正具备包容性？还是仅仅是一种单元的文化保守主义？华社想要的多元是否是一种保守的多元，由华文挂帅的多元呢？

历史上，美国华工修筑铁路、开矿铺路，却被美国白人社会拒之门外；如今，马来西亚的外籍移工替马来西亚人从事最辛苦的劳力工作，但他们的付出却被选择性忽略，甚至被污名化。不知道各位在观看那三分钟的电影片段时，是否会联想到，100年前的华工和如今的外籍移工实则同病相怜。他们扛起社会中最不堪的工作，但在马来西亚人眼中，他们永远是充满污秽的“外来者”。

真正的“多元文化”，该如何定义？

作为马来西亚人，我们从小就知道，马来西亚有三大种族，还有沙巴和砂劳越的卡达山人和伊班人。而各种政治人物都在暗示和明示我们，“外劳”不属于我们的一部分，他们是扰乱我们国家秩序的外来者。可见，国民的“多元文化”观念在多方的灌输之下，被塑造成一种具有歧视性质的“狭隘多元”，而非真正的具有普世性的多元文化主义。

当我们高喊“捍卫多元文化”时，是否真正理解了多元文化的真实含义？多元文化的核心，不仅仅是保护华文招牌，而是接纳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共同生活的群体。

长期以来，华人将茨厂街视为中华文化的象征。但事实上，今日的茨厂街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唐人街”，而是一个跨文化交汇的移工街区。如果我们执意用“本质”去定义一个地方的身份，那么现实已经告诉我们，茨厂街的本质正在改变——或者说，它从未改变，它一直都是一条移工街。

华人是最早的移工，因此华文成了茨厂街的招牌语言之一。但如果要追求真实的多元文化，我们是否也应当承认，新一代移工群体正在书写这条街的新篇章？那么，除了华文招牌，是否还有什么是可以让茨厂街真正成为一个多元文化的象征呢？

多元文化的真谛

当我们为《唐探1900》里的台词动容时，除了民族情感的共鸣之外，是否还能升华为对现实社会更深刻的反思？

如果当年的美国白人对华工的态度被视为歧视与傲慢；那么今天，我们对待移工的态度，又是否真的体现了大马华人族魂林连玉先生曾疾呼的“多姿多彩、共存共荣”的多元精神呢？

许多人批评美国的“假民主”，《唐探 1900》中的周润发也质问美国白人：“真正的平等在哪里？”然而，今天我们是否也在不自觉间，实践著一种“伪多元”呢？

笔者始终认为，真正意义上的“多元文化”，不应只是维护华人的文化符号，而应是承认、尊重，并接纳所有在这片土地上共同生活、共同付出的群体，不论他们是不是本国公民。这才是“多元文化”的真谛。